应许之地(89)
他不得不用酒精支撑自己,麻痹感官。于是,幻觉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的大脑,使他当着一次又一次的傻子。
第二天清晨,杰拉德是被激烈的拍门声吵醒的。
他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从腰间抽出刀子,压抑着眩晕与头疼的症状,一把拉开门,预防着刺客突然袭击的消息。
“……阿加佩先生!”大副一口气没上来,冲进来就喊,他的手中挥舞着一封信,“阿加佩先生的信,给您的!”
尖刀落地,杰拉德魂不守舍地抢过来,他顾不得验证真伪,先颤抖着去揭火漆印——这个时候,就算明知信纸上已经浸泡过剧毒,他也是要毫不犹豫地将它贴在心口的!
是的……没有错!是阿加佩的信!他要他立刻启程,抵达塞维利亚的港口……他有事情要问自己!
在心里,杰拉德固然猜到了阿加佩要问他什么,可他仍然在刹那间飞上了云端,与天堂遥遥相对。
“启程……立刻启程!”他头晕眼花,甚至一时间难以站稳,“去塞维利亚,现在就去!”
大副急忙提醒他:“但是提多尔苏丹派来的……”
“老天啊,苏丹与我何干,世界与我何干!”杰拉德厉声大喊,“启程,我说现在就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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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加佩等待杰拉德的这段时间里,查理一世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发誓要对摩鹿加进行更残酷的报复,血债血偿,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他也要用摩鹿加的毁灭,斯科特的毁灭,来告慰了他的妻子,帝国的女主人。
一个半月后,杰拉德·斯科特隐姓埋名,抵达了塞维利亚港。他来的时间,比阿加佩预想的更短。
多年后,两个人终于见到了对方,杰拉德依然高大,身体却越发瘦削,海风与烈日没能晒黑他的皮肤,他就像一个苍白的鬼魂,固执地徘徊在人间,阿加佩生活着的人间。
“您呼唤我,所以我来了。”他对他下跪,满怀渴望与餍足的欢欣。公海上令所有船只都闻风丧胆的报丧黑鸦,此刻收拢了死亡的双翼,一如多年以前,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在阿加佩面前。
“……站起来吧。”阿加佩说,“你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盯着杰拉德的眼睛,直奔主题地问:“伊莎贝拉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杰拉德沉默了一下,他低声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阿加佩的心就直直地沉了下去。
“你做了什么?”他上前逼近,咬紧牙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杰拉德的语速又急又快:“请您听我说!您不要着急,因为宴会上的那名刺客确实是摩鹿加派出的。”
阿加佩愣了一下。
“但她的第一目标并不是皇后,”杰拉德说,“而是您,还有莉莉。”
“这怎么……”
杰拉德低声说:“在我的间谍机构拦截了从摩鹿加到塞维利亚的通信,以及珍·斯科特亲自批准的文书之后,我就想到了这个计划。以我对珍·斯科特的了解,我完全可以伪造她的口吻和笔记,天衣无缝,绝无瑕疵。我临时改换了刺客的目标,令她仓促地准备了另一套刺杀方案,我要求她接近皇后,换掉淬毒的匕首,并且只准在最后关头动手……”
“……所以,她才会露出破绽,被莉莉发现。”
“是的。”杰拉德点头,“塞维利亚宫是她的地方,但凡出现一个不熟悉的人,莉莉都会敏锐地察觉出来。她一定会看见刺客的破绽。”
阿加佩已经惊呆了。
“为什么?”好久过后,他才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害了伊莎贝拉,害了她的孩子!”
“——一个注定生不下来的孩子。”杰拉德说,“没有刺客,她同样会流产。越往后拖,她的情况也就越危险。”
阿加佩愤怒地喊道:“难道我还要谢谢你吗?!你差点害死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用她和一个孩子的命,换回我和莉莉的命,我们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一样!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阻止刺客的行动,可你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决定用她的命去促成摩鹿加的毁灭,好去达成自己的愿景……!”
“那不是我的愿景,”杰拉德轻声说,“不,那绝不是我的愿景。”
“哦,真的假的?”阿加佩几乎被他气笑了,“那不是你的愿景?你的意思是你不恨珍·斯科特,不想从她手里夺回自己的东西,不想报复她吗?现在整个西班牙都在为了报复摩鹿加而备战,你不高兴吗?!”
他把这些问题团成石头,捏成尖锐的刀子,狠狠扔在杰拉德·斯科特的脸上,但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不说话,也不争辩。
阿加佩喘着气,疲惫地向后退去。
“别这么看着我,”他哑声说,“别这么看着我,就好像你还有苦衷,还有不得已的理由……”
杰拉德低下头,再开口时,声音仍然是轻轻的,几乎是胆怯的。
“不,那不是我的愿景。”他说,“摩鹿加必须尽快得到毁灭,珍·斯科特更是如此,因为我和她的战争已经陷入了僵持。她把摩鹿加变成了一块铁板,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在她的堡垒里,她可以随意策划着骚扰的活动,对你的安危造成影响……这才是我真正无法承受的。”
“我的计划,可以把西班牙和葡萄牙都绑上讨伐的战船。为此,一个终究活不下去的孩子算不了什么,您看看我,难道我自个儿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阿加佩没有说话,沉默蔓延在整个空间里,杰拉德接着说:“况且,这也是您的心愿。您不是很想看见摩鹿加消失……”
“不要拿我的心愿来做幌子!”阿加佩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就像你拿我和莉莉的安危,来给伊莎贝拉承受的危险背书一样,你完成不了我的心愿,我也操控不了你的脑子!”
“……那我还能做什么!”杰拉德绝望地大喊道。
满室寂静,阿加佩被他的声音震得一退。杰拉德红着眼眶,喃喃地问道:“那我还能做什么……”
“我早就是疯了,傻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挽回你的心,换取你的原谅……我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哽咽着说,满脸是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做梦是你,每天早上一醒来,我还在想,阿加佩在哪里呢?阿加佩在干什么呢?他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伤心,有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可以让他笑一笑?”
“我已经……我已经空了,什么都不剩下了……”他低低地哭了出来,“只有你的心愿,成了我活下去的支柱……”
阿加佩发愣地瞧着他,这个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男人。
再一次,那两个问题不合时宜,然而在所难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能原谅他吗?
阿加佩默不作声。
——我已经可以放下杰拉德·斯科特,继续往前走了吗?
求而不得的爱就像强酸,彻底蚀光了这个人的内在,让杰拉德·斯科特变成了有求必应,无所不答的木偶。
阿加佩说我不能操纵你的大脑,其实不是的啊,因为透明的丝线就系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他要杰拉德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没有自我,更不用说灵魂。
在他们之间,爱已经成了这么可怕的,可怕的东西……
“在伊莎贝拉的事上,”阿加佩说,“我不能原谅你。但是——”
他注视着杰拉德·斯科特,忽然说:“过来,看着我。”
杰拉德不住呜咽,但听见阿加佩的声音,听见他的命令,他立刻就身不由己地动了起来。他膝行过去,仰视着自已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