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44)
看见过去的他,杰拉德便心中痛苦;看见狱卒,杰拉德便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看见阿加佩,一切纷乱的嘈杂又都从心底驱散走了,在恍惚的放松里,他的思绪和身体都轻飘飘的,仿佛能一下飞到云端。
三种情绪来回变换,相互交错,太激烈,太颠覆,也太混乱,他的心脏同样时而砰砰狂跳,时而松缓得像一团棉花。杰拉德再也受不了这样一会儿在天堂,一会儿下地狱的折磨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抽搐,用力在床的坚固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头,指望外力的冲击,能够驱散此刻的幻象。剧烈的眩晕中,他似乎听到了黑乌鸦的笑声,粗粝喑哑,他讥讽,并且享受着他此刻经受的磨难。
哈,我感觉不到那痛苦了,哈哈哈!
杰拉德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一直撞到前额青紫,旧的伤疤破裂,磕出新的血肉模糊的伤痕,直到他的大副和下属都冲进来,在惊骇与战栗中大喊大叫,拼命拉住他,抓着他的四肢才结束。但即便是几个成年男人,也不能在这时候完全地按住他,于是外面又冲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水手,这才勉强控制了主人的行为。
这件事闹得太大,毕竟,在一个人人都说主将疯了的环境里,做什么事都是不能成功的。这导致巴尔达斯又专门来了一趟,他要看看这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令他打心底里吃惊。
在来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譬如看到一位被责任和仇恨心逼疯了的统帅,一个被压垮的狂人,或者这一切纯粹是夸大了的谣言,毕竟迷信的水手就是容易一惊一乍……可他唯独没想过,千眼乌鸦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原本的杰拉德已经非常高大,但因为长期梦魇,夜惊和厌食的影响,他现在消瘦得骇人,连眼眶都深陷了下去,扭曲的伤疤遍布在苍白的皮肤上,再加上黑得没有一丝光彩的眉发,黑得几乎能淬出火光的双眸,张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天父庇佑,他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魔鬼,一个行走在人间的噩梦实体。
巴尔达斯亲眼所见,黑鸦不仅没有疯癫,反而十足冷静、镇定,一心一意地扑在船队事务上,策划着摩鹿加的颠覆与破灭。他不停地写呀,算呀,同各方交流来往的信件堆满了长桌;航海的地图,各色各异的印章,用于交易的砝码也淤到了地上。他的前额缠着染血的纱布,脸色也因为失血而黯淡,可他眼中那专注的恶火,足以阴燃着烧死所有人。
不难看出,一具病态的肉|体,正被杰拉德超人般的意志力无情拖拽着,在名为复仇的深渊中竭力攀爬,令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要深刻地醒悟到这一点:他绝不会白白地死去,绝不会白白地屈服。
这种扭曲的,不自然的生命力,已然令多年浴血的老将都毛骨悚然,感到一股流遍全身的寒意。巴尔达斯确信,并且深深质疑起了自己的决定——毫无疑问,他是与一个非人的生物做了交易。
即便他想要保障家族未来几十年的繁盛,再为儿子的死报仇,可这仍然太过了,与魔鬼交易的人,真能得到好的下场吗?
“黑鸦先生。”巴尔达斯皱起眉头,尽量平静地与他交流,“您看起来没怎么吃饭,更没怎么睡过觉。您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杰拉德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个眼神,已经令巴尔达斯难以直视地往后仰去。
“我不记得了。”杰拉德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实际上,我认为健康才是第一位的,”巴尔达斯缓缓开口,“没有健康的身体,您能支撑起一次远征吗?”
“我可以,而且我不会说它很困难。”杰拉德直起身体,冰冷的笑容出现在唇边,“请不要怀疑我的能力和决心,无论如何,我总是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您认为我走在自毁的道路上,以为仇恨会把我的心智压垮,哈!我不会说这是短浅之见,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心想的。不过,我要告诉您的是,我专心致志地扑在这一件事上,正是要把我全部的思维和灵魂从另一件事上转移开,让我少受它的煎熬……您不用想那是什么事!您只需要知道一点,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巴尔达斯哑口无言了片刻,面对这番强硬果决的说辞,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词穷了。
“那么,”他叹了口气,“您的计划进行得如何?”
“看这里,”杰拉德抽出一张航海地图,上面用红墨水画了十几条长短不一的线,“摩鹿加的香料流通路线,基本在这里汇聚。其中最主要的几条,一条通往勃艮第,一条通往那不勒斯,一条通往米兰公国,一条通往塞维利亚,余下的我不必再多赘述,相信您能看出它们的重要之处。”
“这些运输通道漫长而险峻,沿途遍布流寇海盗、暗礁风暴,运输的船队平均花费四个月到一年多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的港口。为了确保这些道路的平安通畅,摩鹿加必须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护宝贵的航线。不算外交赠礼、派遣人手、物资消耗,光是一年的纯资金开支,就要不下一百万弗洛林。”
巴尔达斯听得入了神,他连连颔首,眼见黑鸦对摩鹿加的机密事务如此信手拈来,这令他不由暗自咋舌,怀疑的揣测,更在心中升起。
“但正如世上的一切秩序,都是破坏容易,建设难。要切断这些路线,”杰拉德抓过一些棋子,不慌不忙地陈列在地图上,“只需要一些海盗,一些贪婪的行政长官、地方总督,一些心有不满的导航员、等待哗变的大副,还有被香料贸易压榨着的当地人……然后,咔嚓!”
他盯着巴尔达斯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拟声词。
“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时间不多。”杰拉德又低下头,“摩鹿加不是任人宰割的幼兽,恰恰相反,它拥有的能量,完全能调动起任意一个强大的帝国为它发言。一旦开始行动,比雪片还多的外交辞令、指责抗议,还有制裁政策就会飞到您的国王的桌子上,到时候,您要如何应对呢?”
巴尔达斯没有犹豫,就给出了他的回答:“我死了一个年少有为的儿子,国王曾看着他长大,王后也将他抱上过自己的裙摆,难道这份代价还不足以支撑我的行动?”
“很好,”杰拉德的笑容没有丝毫温度,“能让您的家族再度繁荣昌盛,我想,您的儿子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也会觉得欣慰。”
他拿起一颗棋子,缓慢放置在地图的一处角落。
“就让我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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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辛特拉宫正在采取行动!摩鹿加两处的主要贸易路线遭到破坏,我们还在探查其中的原因……”
“各国大使现在都在问责这件事,他们代表自己的国王和女王,质问辛特拉宫为何要打破香料贸易的平衡,我想这是否说明战争即将开启?”
“我们的国王陛下已经开始急躁了,这不是一件小事……阁下,在这事的选择上,斐迪南大公的态度比陛下还要激进,而首相的态度却不好预测,议会每天都在为此争论不休。我恐怕陛下会很快倾向于支援摩鹿加,以此讨好那只母狮子。”
“您应该劝谏陛下!一旦我们倒向摩鹿加,不仅贸易局的利益会收到损害,与葡萄牙的结盟也会更加岌岌可危,盟约本就脆弱……”
源源不断的信件与密函堆在胡安·丰塞卡的桌子上,主教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任由顾问们激烈发言,像一群嘈杂的鸟雀。
等到争论的声音逐渐熄灭,他摩挲着手上的纹章戒指,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巴尔达斯雇佣的那位斯科特家族的叛逃者,有谁找出他的身份了?”
“奇怪之处正在于此,无论是巴尔达斯还是摩鹿加,都对这类消息看得很紧。”顾问急忙回答,“老实说,我们的眼线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打探到这一张纸的内容……”
他不说话了,在他的视线里,主教铁钩般的瘦长手指,正摆弄着桌上的金质小天平,将里面的古金币一枚枚码好,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