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75)
两种念头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一会儿是复仇的决心占据上风,一会儿是良知与底线占据着上风。阿加佩手臂不稳,紧咬牙关,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漫长得就像过了一生似的。
杰拉德一直低头瞧着他,忽然间,他的身体往前一探,骤然打破了僵持的场面。阿加佩一个激灵,手指猛地向后缩起,一声铿锵刺耳的巨响!
赤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一枚锋利的弩箭深深贯穿进杰拉德的左胸上方——但不是心脏,它没有打中心脏。
方才的那个探身,以及阿加佩在受惊状态下仓促抬起的右手,导致它插到了心脏上方,锁骨下方的位置。杰拉德按住鲜血模糊的伤口,前额大汗淋漓,发出勉强的喘息。
“别怕……”他轻声说,脸上的笑容几乎是天真的,“别怕,瞧,这不是很容易吗……”
阿加佩惊呆了,弩箭发射的巨响尚在房间内来回震荡,血腥味一团爆开,而杰拉德已经弓起了腰,他的按压没能使伤势得到缓解,鲜血很快就汩汩地淹没了他的指缝,在黑衣上洇开了大片肉眼难以分辨的暗色。
阿加佩的双手哆嗦起来,渐渐的,这种趋势蔓延到了他的全身。这一刻,阿加佩近乎精神错乱了,怒火爆发得如此凶猛,以至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你没有资格,你没有!”
是啊,对你这种魔鬼来说,杀人是多么容易,毁灭一个人又是多么容易!现在你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生命置于我的箭下,好像我的复仇行为不值一提,我为之做出的动摇和考量更是不值一提一样!
你有什么资格表现得这么释然,这么轻巧?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杰拉德·斯科特!
第二箭上膛,阿加佩看也不看,就将它奋力打了出去。
巨响切割耳膜,在空气中嗡嗡尖啸,这一箭射中了杰拉德的腹部,锋利的金属与血肉无情相撞。但他不挣扎,不反抗,就像一个过于忠心守职的活靶子,乖乖地待在原地。不过,为着第二箭,他已经半跪到了地上。
到处是血,杰拉德艰难地说:“我只是……只是不想你为了莉莉犹豫……”
“你也没有资格提她的名字!”阿加佩大喊道,“除了相同的血脉,她和你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你看不起她,不想要她,在你心里她一文不值,因为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你这个自私冷血的怪物,世界只是你的游乐场,其他人只是你用来摆布取乐的玩偶不是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还是过去的杰拉德·斯科特,高高在上,享尽一切荣华富贵,你会不会想起我,想起她?……不,不,算了,别回答,我再也不会听你的花言巧语,我为你死过一次就够了!”
第三箭打在杰拉德肩头,第四箭打在他的大腿,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将他钉倒在地上,使他痛苦地抽搐着。他不住咳嗽,咳出的都是猩红的血沫,饶是这样,杰拉德仍然强撑着神智,嘶哑地说:“我……我对不起你……这都是我,我应得的……”
“你闭嘴!”阿加佩厉声说,“所以你也知道疼痛的滋味,屈辱的滋味,被人践踏着自尊和性命,好像永远也爬不出泥潭的滋味了,是吗?噢,对了,你也跳了海!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你也跳了海,所以你同样知道差点被淹死的滋味,这下,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啦!所以我要说,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因为要是没出这档子事,你一辈子都是那个高贵的摩鹿加主人,永远不能了解,也不屑于去了解一个低贱的人……一个奴隶的不幸能有多惨烈!”
他说不下去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流淌在阿加佩涨红的脸颊上,他放声大哭,手中紧紧攥着那把汗津津的,几乎握不住的弓弩。
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难啊!他这一生颠沛流离,从不敢奢望有谁能真正地爱着他,保护了他。如今,他已经有了珍爱的家庭,宝贵的事业,命运为什么又要对他做了这种恶事,将杰拉德·斯科特送到他身边?
阿加佩哭得不能自已,最后,弓弩还是脱手滑出,掉在血腥四溢的地毯上。
杰拉德静静地凝视他,纵使他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身体发冷,他也没想到要呼救,他只是看着阿加佩。
片刻后,阿加佩竭力平复着心情,他拾起手|弩,在旁边的地毯上清空了剩下的六支箭。
六下雷霆般的鸣声过后,他没有看杰拉德,只是盯着被射成刺猬的地毯,麻木地说:“我的话讲完了。就这样吧,就这样。您听清楚,别再来找我和我的家人,别试图要求我的原谅,我也不愿再沉溺到仇恨里,影响我自己的生活。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完全的陌生人。而两个陌生人,是不该产生交集的。”
旋即,他丢下弓弩,沉声道:“再见,黑鸦先生,再见,杰拉德·斯科特。”
说完,阿加佩便伸手开门,大步地从杰拉德身上跨了过去。即便杰拉德想要伸手挽留,那也不可能做到——他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极力挣扎,想要发出呼喊,然而阿加佩的身影依旧渐行渐远。最终,剧痛用劲拖拽着他的灵魂,寒冷妄图绞死他的生机,杰拉德竭尽所能地与之抗争,还是失败了。
无知无觉的海水将他淹没,黑暗中,他失去了一切意识。
·
那天过后,阿加佩就再没听到关于杰拉德的任何消息了。
他收敛精神,全力以赴地扑在种植园上。那天夜里,胡椒被斯科特人烧毁了小半,好在这些损失完全是可以接受的,过去一周的时间,他的学徒和园丁也在悉心照顾剩下的胡椒藤。
……提到学徒,阿加佩便难以回避地要想到泰尔,或者说斯科特人。
等他调整好心情,那天晚上的真相也跟着水落石出。原来那个名为泰尔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斯科特家族的一员,隐姓埋名,潜伏在阿加佩身边。鉴于这人缺失的两根手指,许多人都将他和臭名昭著的银手舍曼联系在一起,查理一世更是大为恼怒,向摩鹿加怒斥着他们卑劣的行径,毕竟,指使族人在王宫里纵火的行径,是完全有可能挑起一场战争的。
而摩鹿加那边,则断然回绝了这种可能,珍·斯科特指责这是一场无须质疑的阴谋。显而易见,西班牙已经偷走了专属于摩鹿加的香料种植方法,还想借机挑起事端,好毁灭了摩鹿加,彻底抢夺垄断香料的地位了。
无论帝国与帝国之间进行着什么样的舆论战,阴谋论,既然已经知晓了这件事,那阿加佩就不可能不知道,那天晚上,同样是奋不顾身的杰拉德·斯科特,从族人手中保卫了自己的种植园。
只不过,也许是这段时间的打击接二连三,太过频繁,阿加佩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了起来。对此,他无动于衷,仅是感到稍微的讶然,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第59章
一周后的傍晚,阿加佩收到查理一世与伊莎贝拉的邀请,与他们共进晚餐。除了他之外,还有胡安主教,皇帝的专属牧师,首相加蒂纳拉,谢夫尔男爵,罗马教廷大使卡斯蒂谬内等若干宫廷宠臣。他们一同构成了这个隐秘且繁荣的小朝廷,或明或暗地影响着帝国的统治者,也间接地将自己的影响力辐射到整个国家。
其中,阿加佩无疑是最势单力薄的一个。但他为人谦虚,性子温和,从不把争权夺利的勾当看在眼里,一心只专注在香料田,还有他的小女儿身上。或许比起真正需要种植园的皇帝,还是皇后更加赏识他。不过,毋庸置疑——在当下的西班牙宫廷,谁获得了伊莎贝拉女王的青睐,谁才算真的出人头地,红得发紫了。
新婚已经一月有余,查理一世和他的妻子仍然如胶似漆,只要他们共处一室,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到旁人。尽管在偌大的宫室,所有人都偷偷地盯着他俩,想要揣摩这对夫妻的心意,但他们只是压低了声音,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彼此附耳低笑,说着谁都听不着的悄悄话。很快,议会中就有人抱怨,“皇帝陛下不再勤勉理政,整个上午过去了,他却什么也干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