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64)
黑鸦和皇帝在花园里说了什么,阿加佩还一无所知,同时,他也不知道两个人为了他所做出的惊世骇俗的交换条件。但两天后,他就收到了来自黑鸦的礼物。
葡萄牙专属的蓝铃花、薰衣草,绝版的孤本,秘传的食谱,送给莉莉的精巧玩具、珠宝首饰,送给女管家的昂贵丝裙……全流水般地送到了阿加佩的住所。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这些珍贵的礼物都是跟着公主的奖赏一块送到的,隐秘且不张扬,非但不会叫阿加佩陷到了奇怪的绯闻风波里,反而使他的宫廷地位越发稳固。
毕竟,阿加佩不仅受了主教的赏识,被皇帝寄予厚望,还获得了公主喜爱,假如他愿意,立刻就能崛起为整个宫廷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
……当然,一块送来的,还有黑鸦手写的道歉信,每封都是厚厚一沓。阿加佩看也不是,收也不是,他思来想去,只好把信跟那些礼物放到一起,束之高阁,从没有打开过一次。
“请您帮忙,把我的话转达给他。”礼物再一次送到的时候,阿加佩叫住来自葡萄牙的年轻侍者,“您知道我这话是对谁说的,我只想告诉他,这些东西,这些花,这些书……我确实非常喜欢,但它们对我来说不是礼物,而是负担。既然我什么事都没做,又有什么资格去接受这些昂贵的馈赠呢?请给我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别步步紧逼,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侍者神色惶惶,在回去复命的时候,把阿加佩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他的主人。说来实在奇异,他的主人喜怒无常,严酷可怕,然而在听完这些话之后,他却陷入沉默,攥紧了发抖的手臂,长久得一言不发。
“……下去吧。”过了很久,杰拉德才吐出这么干巴巴的几个字,侍者不敢久留,急忙一溜烟地跑远了。
怎么办,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此刻的经历,与过去黑鸦的记忆重叠在一处,那种忐忑不安的慌乱,得不到回应的失落,此刻再度卷土重来,淹没心头。他坐立难安,像一条被主人抛弃,从此无家可归的猎犬,在窗边团团乱转。
他不要我的东西!杰拉德焦虑而狂躁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他不要我的礼物,他不要我!
过度的失措,甚至令他难以自抑地红了眼眶。纵然他计谋百出,操纵巴尔达斯烧毁摩鹿加,得到葡萄牙的爵位,又操纵曼努埃尔一世,促成了两个强大帝国的联姻……可是,只要从阿加佩的嘴唇中听到一次拒绝,一次疏远的话语,杰拉德就六神无主,瞬间失去了所有镇定的能力。
第49章
就在杰拉德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想要靠近阿加佩,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的时候,阿加佩正搓去手上的,指甲缝里的泥土,摘下头顶的遮阳草帽,然后直起腰板,望着暖棚里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丁香树、胡椒藤,放松地长出一口气。
假如心里的杂念太多,那就挖开花田,到大地间寻找宁静,只要忙起来了,也就不至于想那么多了。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旁边递过一张柔软的毛巾:“您累了吗?用这个擦吧。”
“啊,谢谢。”阿加佩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快吃饭了,你们也休息吧,不要太劳累了。”
递毛巾的青年名叫泰尔,他的面貌十分周正英俊,头发和眼珠都像乌木一样黑,走过人群时,总能引起女仆们响个不停的笑声,不过,他的性格未免太腼腆害羞了些,从那些笑声里钻出来的时候,他往往要面红耳赤,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
丁香快开花了,胡椒更是急不可耐,等待结出累累的果实,暖棚已经到了这几年最忙碌,最需要悉心关注的时刻。泰尔,还有剩下的两个园丁,都是这批招揽来的学徒。
他们都签过保密的条约,经过重重考核,家世清白,更兼对园艺抱着赤诚的热爱,这三个学徒来了没几个月,阿加佩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就轻了许多。
“恕我冒昧,您这两天似乎心情不太好?”
身边传来温和的问话声,阿加佩回头,看见黑发黑眼的青年正小心地看着他,双手掩在稍长的袖中。
说起来,比较其他两位学徒,泰尔什么都好,他为人正直,天性聪慧,阿加佩教什么,他常常是学得最快的一个,可惜,命运总不能给人十全十美的一生——泰尔的左手和右手,各缺了一根食指和小指。
倘若不是背负着这个缺陷,他应当是家中着重培养的继承人,怎么会甘愿来王宫里当了园丁的学徒?许多人都猜测,这是他的兄弟为争夺家产狠心谋害了他,真有闲人用这个话柄去询问他的时候,他仅是皱着眉头,并不吭声。
这种揭人伤疤的事发生的次数多了,还是阿加佩听到风声,严词制止了那些人,围绕着泰尔的风言风语才平息下去。
不过,在白塔的数年生活经历,既为阿加佩带去了不可磨灭的伤痛,同时也使他锻炼出了一种近乎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能够凭借直觉,探查出对方隐藏在笑容下面的东西。
这固然是一件可悲的馈赠,可面对泰尔的时候,阿加佩总觉得,眼前的温和青年远不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身上谜团重重,犹如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海面。
“是啊,谁能没有烦心事呢?”阿加佩笑了笑,随口说道,“多谢您的好意,但请别为我烦恼。”
他把毛巾还给学徒,正要离开的时候,泰尔忽然叫住了他。
“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吗?不是关于园艺和香料的问题。”
阿加佩停下脚步,疑惑地回望他。
“是什么呢?请讲。”
四下无人,青年问道:“在您看来,背叛和欺瞒,哪一样的罪行更加严重?”
阿加佩不由一愣。
这算什么问题?
“请您不要心怀疑虑,”泰尔急忙怯怯地辩解,“这是我亲身遇到的一个困惑……因为没有更亲近的人在身旁,我只有求助自己的老师了。”
阿加佩用柔和的笑容安抚对方,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摇摇头。
“我说不好,”他实诚地回答,“因为欺瞒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背叛。”
泰尔笑了起来,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按照您的看法,倘若有一个人能集背叛和欺瞒于一身,那他岂不是一位罪无可赦的恶人啦?”
“这就要看他背叛和欺瞒的人愿不愿意原谅他了,”阿加佩回答道,“如果愿意,那或许一切都还有转机。”
青年的笑容慢慢淡化了,他凝视着阿加佩,那目光安静得像是暴风雨后的月色,可阿加佩觉得,他没有真的在看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着远在天边的另一个人。
“是吗,”暖风流连,泰尔抬起食指,擦了擦眉骨上的汗珠,神情有一瞬的复杂,“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说法。”
他沉默一瞬,又展颜露出笑容:“我明白了,谢谢您!这给了我全新的视角。”
“不客气,能帮到您就好了。”
到了这里,对白已经陷入了某种无话可说的僵持,阿加佩便对他微一点头,泰尔也对他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便笑着目送他走出暖棚。
阿加佩匆匆回到家里,三天后,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公主的婚礼就要在塞维利亚的阿卡扎城堡举办,作为收到了请柬的宾客,他和莉莉都得出席。准备礼服,听主教叮嘱参加皇室婚礼的注意事项,再加上种植园的事……阿加佩这几日尤为忙碌,已经很久没有给莉莉做苹果馅饼吃了。
如果今天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赶上面饼发酵的时间。
晚餐被黄油和苹果的甜香笼罩着,莉莉高兴地在餐桌旁边蹦来蹦去,高声唱着不成调的歌,直到把苹果酱馅饼填进嘴里,她才安静地在桌边扭动起来。赫蒂太太一面笑,一面挂起她三天后要穿的裙子——由胡安·丰塞卡亲自吩咐裁缝制作,蕾丝裙摆上绣满了纯白的百合花,每朵的花蕊上都缝着一簇簇的珍珠,领口和袖口还镶嵌着一圈细小的红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