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82)
主教的声音逐渐沉下去,他凝视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点——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易守难攻,不是块好啃的骨头。”主教低声说,“岛是无主的,但背后的靠山可不会少……”
“比一个帝国的力量更大吗?”
“师出无名,军队有什么士气可言?”
“在陛下的领土上,居然会出现大规模的奴隶买卖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故,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如此正义的义举,还不能显得师出有名?”
“倘若投入和收获不成正比,那这场正义之战也毫无用处。”
“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白塔的富裕程度,是您想也想不到的,多少金银财宝,为了享乐而陈设在脚下的稀世奇珍,那儿的奴隶可以把黄金与钻石织成衣服,穿在身上,只因他们是奴隶主的所有物,他们金碧辉煌地登场,全是为了展示奴隶主的收藏与财力……”
“那其他国家的商船与货船?”
“就让他们离开好了,白塔积累的财富本来就十分可观,我们没必要得罪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商人。”
主教摩挲着纹章戒指,他沉默许久,轻声说道:“你正在提出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孩子。现在,我再问你一遍:白塔上的黄金储备,到底有多少?”
“老实说,我给不出确切的数字,但在我出生前,白塔就已经存在了。”阿加佩说,“一个奴隶主,就像是他小小王国里的统治者,上百个国王的财产加起来,又能有多少?不过,我知道奴隶主们是有一个金库的。”
“一个金库。”胡安·丰塞卡紧迫地重复道。
“是的,没错儿!”阿加佩说,“那是他们拿一条废船的船舱改造的,钢铁的大门,上面镶着黄铜的转盘锁,每个奴隶主都在里面有一块自己的地方,他们通常把金库的小钥匙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要说金库的面积有多大……我想,应该不会比您的会客厅更小吧?”
“见鬼!”主教的呼吸加重了,他的眼睛已经燃起了火光,由金子与炮火点燃的火光,“啊,真见鬼!你给我描述了一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景象!快坐下来,快拿纸和笔来!让我看看这座岛的构造,我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你要从记忆里挖出有关它的每一个细节!”
“嗯,”阿加佩微笑道,“不过,我毕竟离开了许多年,那儿很有可能产生了新的变化,这就不是我能拿捏得准的了。”
胡安·丰塞卡急切地把桌上的杂物搡到一边去,铺平羊皮纸,瞥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离开了许多年,年轻人。”他说,“别再胡言乱语了,快点坐在这儿,把你知道的全都倒出来!”
直至深夜,阿加佩说了他记忆里的全部秘密,他所知道的,关于那座岛屿的所有故事。十年的光阴逝去了,曾经在白塔的经历,却还像发生在昨天一般鲜明。
但这次不同了,他再回忆起来,那些屈辱的记忆,需要出卖瑟缩的身体,奉上颤抖的笑容,缩在角落,听话、识时务才能活下去的过去,已经无法使他动摇,使他应激到呼吸困难。
因为他是怀着轻松的,殷切的心情谈起这一切的,此刻从他嘴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从他手中画出的每一段线条,都拥有了它们的力量,冥冥中,它们将会决定火炮集中的方向,决定奴隶主要以什么样的死法,被利刃惩处。
阿加佩甚至感到了隐隐的好奇与好笑。
夤夜已至,白塔上应该正是醉生梦死,纵情糜烂的时刻。在宾客搂抱着奴隶取乐的同一时间,在奴隶贩子清点着叮当作响,或闪亮,或油腻的钱币的同一时间,他们会想到有一个逃出去的奴隶正在万里之外,正策划着他们的毁灭与死亡吗?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不由令阿加佩产生了轻飘飘的错觉。当主教询问他,剩下的奴隶要如何处理时,阿加佩说:“就还他们自由之身吧,给一些钱,一张合法公民的身份证明。自由就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他们接下来要怎么走,就是他们的选择了。”
主教记下了他的意见,又漫不经心地问:“那么,岛上的民兵,还有奴隶主呢?你想接见他们,体会一下仇人痛哭流涕,跪下哀求的感觉吗?”
“哦,”阿加佩笑了,“这就算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们面目可憎的样子,也不想再看见有人在我面前下跪……”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打起精神,说道:“处死他们吧,他们全都是罪无可恕的人。”
“好,”主教说,“为了漂亮地做成这件事,明天,我要你给……不,现在吧,你现在就起草一封信,寄给西班牙的皇后和女王,然后盖上你的私章,我来把关。你要作为一位亲爱的朋友,向伊莎贝拉皇后提出请求,就说你听闻了我国的版图变化,看见米兰公国的领土范围也囊括了白塔……编些深情的漂亮理由!把你刚才对我说的挑挑拣拣。只要她肯同意为你说话,我们就有了五成的胜算,将海军元帅调动到战场上。”
“剩下五成呢?”阿加佩问。
胡安·丰塞卡咧嘴一笑,烛光下,他像一头城府深沉的老狼,贪婪地盯着地图。
“剩下五成,需要一点微妙的手段,一点稍稍的……推力。”他说,“看着吧,学着点吧,孩子。”
翌日清晨,几乎一夜未睡的主教精神抖擞,邀请了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几名成员进行聚会,阿加佩则把信件寄给正在阿维拉养身体的伊莎贝拉,后面还附上了莉莉的问候。
两周后,查理一世派遣的密使就抵达了塞维利亚宫,特使与主教在书房里秘密商议了许久,阿加佩全程旁听,负责提供关键的讯息,一再向特使确认了白塔的财富是毋庸置疑的。
三周后,间谍分批从米兰出发,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放着以特殊图像制作的密函,上面是阿加佩记忆中的白塔守军情况,大致地形,海岸防线与民兵驻扎的位置。他们不着痕迹地混入商船,登上岛屿,确认这些关键地点的情况有无误差。
一个半月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的国王,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统治者突然派出使臣与轻桅帆船的船队,抵达了名为白塔的无主之岛。使臣向岛上的奴隶主带去了皇帝的问候,并宣称了米兰公国对这片海域的统辖权。
而作为米兰公国的合法主人,查理一世要求这座岛屿上的住民上履行他们的义务,向皇帝上缴几十年来都被遗忘的各项税金——一笔总值达到六十五万弗洛林的巨额财富。
白塔的奴隶主沸反盈天,乱作一团。
他们已经在岛上当了太多年逍遥自在的土皇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真正的皇帝前来宣布如此严酷的制裁。
奴隶主们被迫集合起来,通过大会来决定他们共同的意见,以及要怎么应对西班牙的使臣。对他们来说,六十五万弗洛林金币算不了很多,可是一旦交付出去,就说明白塔必须受了西班牙的管辖,从此就要受制于人,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法外之地了。
他们决定拖延,并在拖延的时间内,集结附近海域的流寇与海盗守卫岛屿,向白塔背后的众多资助人求救。
十分遗憾,谁让海盗尽是些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的狂徒呢?在靠近白塔的时候,他们与西班牙官方的轻桅帆船起了摩擦,起先只是双方的叫骂,一方拦着不让另一方通过。然而,摩擦很快演变为了冲突,冲突继而激化成一场流血事件。一艘帆船被很不幸地击沉了,上面的水手也收到了损伤。
这必须是宣战的信号,必须是这座法外之岛,对一个强大帝国的挑衅。
三个月后,西班牙海军浩浩荡荡,从米兰公国的海港进发。海军元帅与一并陪同的子爵站在指挥舰上,听耳畔号角长鸣,犹如一千只入水的黑鲸。
“希望您不要嫌弃我对水性的不熟识,”阿加佩露出温和的笑容,“我见识短浅,还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宏伟的大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