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21)
——那杰拉德·斯科特呢?他的名字,你又可曾听说过?
他很想开口询问,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攒不起吐出这个名字的勇气。
“据说,她很久以前有过一位未婚夫,但在一次航行时,那个年轻人遭遇了海盗,双方交战时,船舱里的火药不知怎的没有包好,就那样送他上了西天。自此她一直披着黑纱,再也没穿过其它颜色的衣服。”
阿加佩有些感慨:“哦,痴情人。”
黑鸦不客气地说:“这很大概率只是她的伪装,大人。她绝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指望摩鹿加的统治者网开一面,不如将自己吊在桅杆上,赌一赌鲨鱼的仁慈。”
看主人依然忧虑的模样,黑鸦合起双手,带着恳请和安抚的意味,轻声说:“既然您如此担心,就让我去跟那个无赖交涉一下,好吗?只要还能开出条件,那就证明这事还有回圆的余地。”
“好,”阿加佩懊悔地叹气,“或许我不该见他的。”
黑鸦笑了笑:“这不是您的过错,责任应该在我身上。假如我不对外人说起您的名字,那么今天他就再也不能踏进这间房子。”
一连数日,阴霾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小楼上空,好在生活总以它自己的方式均衡着万物,一件坏事过后,往往有好事如影随形。
——船只来往,老艾登的信和礼物也跟着航线抵达,他曾说要将阿加佩当做自己的教子看待,他确实做到了。
“大人,是谁的信?”黑鸦皱着眉问,他盯着阿加佩含笑的嘴角,那里正旋出一个小小的,迷人的笑涡。
“是老艾登的!”阿加佩笑着回答,“那可真是闲不下来的人啊。”
黑鸦望着信封,眼神中闪过阴暗的火光。他大可以恬不知耻地承认,除了莉莉,他视一切能够夺取阿加佩注意力的东西为眼中钉。
“大人,您是怎么跟这位船长认识的?”黑鸦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发问。他一直很想探究阿加佩的过去,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只是,有某种东西……某种令他心悸的,不妙的预感始终阻挠着他,压抑着他的好奇和贪欲。
包括黑发黑眼的莉莉,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与他仿佛有一线奇妙的联系,好像他和她之间全无芥蒂。他自然而然地承担了一部分教导莉莉的职责,他深知在这世间,女孩要加倍狡诈,极其自我才能活得更好,可这是她善良的父亲不能教会她的事情。
在此之前,黑鸦憎恨过莉莉的生母,即便阿加佩告诉他那个女人在生下莉莉不久后便去世了。然而,这个值得怜悯的说辞只引来了男人加倍怨毒的妒火,因为死亡是比分离还要可怖的滤网,连最凶恶的罪人也能被滤出一点纯善的好处来,何况是莉莉的母亲?
但那天晚上,当黑鸦走出阿加佩的房间,他第一次怀疑起了阿加佩的话,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莉莉的生母,真的已经故去了吗?
阿加佩嘴角的笑容微收,他轻声说:“很久之前,他救了我。”
“救了您,”黑鸦抬眼看他,“我明白了,是您和我说过的那件事。”
“是的……那个狠毒的魔鬼啊。”他脸上的神情愈发惨淡,“要是没有老艾登,我早就死啦。”
黑鸦却不说话了,阿加佩许久没有等到他的下文,抬头一看,发现他已经陷入深深的沉思,不由打起精神笑道:“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在想为您复仇的事,大人。实际上,很久之前就在想了。”男人说。
阿加佩吓了一跳:“快些打消你的念头!他位高权重,是绝非一般人能够打倒的庞然大物。而那时的我也太过天真,太容易轻信他人……”
他见黑鸦不言不语,就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人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于是急忙转移话题:“更何况,你就算见到他,又能把他怎么样呢?省下来的功夫,还不如来料理今天送到的新鲜牡蛎……”
“我想,我应该会毁掉他的身份,“黑鸦不理会他勉强打趣的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那灼烧的疤痕坑坑洼洼,连指纹和掌纹都光秃秃的,“毁掉他的容貌,再夺走他引以为豪的一切。他的下场,也只配和出逃的奴隶一个样。”
阿加佩的心头冷意飕飕,黑鸦轻柔的语气未能给他带去一丝一毫的慰藉。男人看了他一眼,忽然温和地笑了:“但您不想这样做,不是吗?我听您的。晚餐的牡蛎已经配好了柠檬汁,海港也送来了上好的细盐,不如试试看?”
第17章
阿加佩没有再说话。
他望着黑鸦起身去厨房忙碌的背影,心中的纠结和矛盾无时无刻不在在累积,丝毫不曾削减。
原因无他,就是黑鸦那越来越炽热,越来越露骨,也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感情。
他确实不怕黑鸦毁容后叫人难以直视的样貌,不怕他满身的伤痕,走起路来稍微有些跛脚的姿态,而且也承认他身上那些出类拔萃的优点——这是实话,黑鸦又聪明又有手段,如果不是容貌成为他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应该是个绝顶成功的人才对。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他人相爱、结婚、产子,一生仅此一次的旅行,途中遍布圆满或者缺憾。唯有他,刚刚懵懂地踏出第一步,就遇上了天底下最甜美梦幻的开端,也坠进了天底下最惨烈痛苦的结局。
杰拉德……他是装饰着宝石金鞘的弯刀,刀锋染尽鲜血,自己却昏头转向,只顾为刀鞘炫目的光彩所沉迷赞叹。直到这把刀整个劈开了他的身体,劈碎了他的血肉与骨头,劈断了他所有接受爱意的本能和勇气,他才明白后悔是什么滋味——只是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一千多个夜晚,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尖叫和哭喊中惊醒,幻痛充斥全身,活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折断过。黑鸦愿意不求任何回报地祈求他的爱,这很好,很暖和,但他早就失去了回应的资格,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可能是睡前思绪混杂的缘故,当天夜里,时隔许久,阿加佩再次梦到了过去的事。正当他冷汗涔涔,睡梦中竭力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摇醒了他,小心翼翼,关切而温暖。
“大人,醒醒!”
阿加佩喘着粗气,朦胧中,看到黑鸦蹲在床边,紧紧盯着自己。
“你……你怎么来了?”
黑鸦拿着湿毛巾,轻轻放在阿加佩的前额。
“我睡不着,又听见楼上有动静。”黑鸦解释道,“大人也做噩梦了吗?”
毛巾温热,贴在遍布冷汗的皮肤上,让人没来由得惬意。阿加佩松了口气,低声说:“是啊。你也是?”
黑鸦点点头,像只过于忠诚的大狗,蹲坐在床边。
“算了,老毛病了……”阿加佩疲惫地说,“你呢,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黑鸦微微笑了下,两个人就像同病相怜的病友,当真交流起了病情:“好多了,大人。人只要动起来,不叫心里有那么多事藏着,一直累到没空想过去的事,就总能好起来的。”
“而且,”他补充说,“您对我说过的方法,确实很有效果。我想,世上终究是没有任何一种情况,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的。就算我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也会学着适应不幸带来的病痛,不会向生活屈服。”
阿加佩也笑了,他把脸埋在毛巾里,因此没有看到对方向他倾注而来的贪婪目光。
“行啦,行啦,”他亲切地讥笑道,“我明白了,您是生活中的参孙,厄运里的赫拉克勒斯。凡是怯懦优柔的人,都要向您学习,以免跌进自怨自艾的深渊,对不对?”
“正是如此,”黑鸦严肃地颔首,“为了世人的开蒙,使大家都成为有勇气的人,他们最好这样做。”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轻声笑起来。夜谈的氛围懵懂动人,像深夜里的昏黄烛火,恬静地逸出些光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