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79)
“他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人们又惊又怕,在私底下问着类似的问题,“他不生气,也不高兴,那他剩下的情绪去哪儿了?”
所有人都将他巨大的变化归结为珍·斯科特的杰作,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彻底改变了另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但在世上,恐怕仅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与摩鹿加做着抗争的同时,杰拉德也四处游历,在海上飘荡。他将四方的见闻写成文稿,每到一个港口,就把这些文稿裁成信件,不远万里地寄到塞维利亚的宫殿,寄给阿加佩。
只是,阿加佩没有看过一封,凡是以杰拉德·斯科特的名义寄来的东西,他一概丢进火堆,从不开启,好奇了里面的内容。
杰拉德多少可以猜到一点,关于阿加佩对他的态度,还有那些文稿的下场。可那又怎么样呢?在闲暇之余,一笔一划地为阿加佩写着什么东西的时刻,往往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快乐的时刻。他把内心的絮语,沿途见到的稀奇的事,有趣的事,全写给心里爱的人。杰拉德含着微笑,用掌心的温度摩挲着纸面,想着阿加佩或许会用指尖轻轻一触这里——哪怕只有一瞬间,他写的这几千字,几万字的书稿,也不算被白白地被火焰燃烧。
他的爱越发沉重,越发癫狂。而爱到了一定程度,是会使人产生癔症,在脑海中创造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杰拉德已经演化到了常常对着空气说话的地步,想象中的“阿加佩”就站在他面前,供他膜拜,供他倾诉热切的爱语。在一些紧要的关头,譬如甩脱摩鹿加舰队追击的时候,要敲定某个重大决策的时候,旁人看他凝重地沉思,在寂静中紧盯着某一个方向,他们都以为杰拉德在思索对策,往他天才的头脑里搜刮解决之道,因此全怕打扰了他,只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紧紧围在一边。
可实际上呢?在杰拉德错乱,狂热的幻想里,他已经与阿加佩过完了相爱相守的一生,没有缺憾,更没有遗恨的走向了死亡。敌军的炮火与他何干?与某个军阀的谈判又与他何干?
一个人在臆想里沉浸得太久、太深,已经无法自拔的情态就是这样的,除了他幻想中的那个人,任何外力都拯救不了他了。
1529年的冬天,斯科特人之间的战争趋近激烈,彻底席卷了整个大西洋。同年,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回到了她新婚时的王宫,并在那里诞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随着丈夫常年征战在外,巨大的孤独感也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使她郁郁寡欢,笑颜不展。伊莎贝拉不得不回到塞维利亚宫,因为正是在这里,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现在,她由衷地寄希望于这些幸福的回忆,希望它们能帮助她度过难关。
阿加佩成了她的常客,莉莉更是得到了不需要侍女的通报,就能随意进出皇后寝宫的殊荣。如今,阿加佩不仅是塞维利亚种植园的主人,西班牙的子爵,借由皇帝许诺的种植园分成,他更是全国都排得上名号的富豪,贸易局的香料进出口份额,此时也被胡安·丰塞卡全权教给他管理。
这么多年过去了,坎坷的岁月留不下痕迹,时间也几乎在他身上奇异地停滞了。他好像还是那个刚逃出白塔的青年,双眼蔚蓝如海,皮肤上扫着淡淡的雀斑,微笑起来的样子,像有春风拂过心田。
他尽力做着一位合格的老朋友,悉心照顾着伊莎贝拉的身体,用尽方法逗她开心。但什么都不能调动起皇后的心情,只有查理一世的信送到王宫,她迫不及待地拆开读了的这几十分钟里,她是最活跃的。有时候,皇帝忙于战事和政务,忘了给她写信,伊莎贝拉气不过,还一定会回信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懑。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生下了第三个体弱多病,先天不足的孩子。同一年里,摩鹿加再一次将手伸向了阿加佩,试图将杰拉德的注意力转回遥远的西班牙。偏不凑巧的是,老主教生了病,伊莎贝拉和王子同样是两个病人,作为被他们共同信任着的人,阿加佩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在种植园,贸易局和王宫里三头跑。完全没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是莉莉,这个早已变得敏锐多疑的小姑娘,在别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早早看出了刺客假扮的女仆行为古怪,十分陌生。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处在无法无天,什么都能尝试,做什么都不会受到责难时间段。她谁也没有告诉,先一个人偷偷地将这名女仆跟踪了几天。
肯定了对方确实不怀好意,还有同伙潜伏在王宫的事实之后,依靠皇后的宠信,以及她在宫中的地位,莉莉马上调动了一队卫兵,埋伏在他们惯常接头的地点,一举人证物证并获,将四个人全都关进了塞维利亚皇家监狱,等候审问和判决。
事情传出去之后,阿加佩为此吓了一大跳,而伊莎贝拉却毫不惊讶,她慷慨地奖赏了莉莉,还一再强调,只要莉莉再长大一些,一定要做了她的司袍侍女,她是不会放任莉莉这样的小能人离开自己的。
有关阿加佩的一切消息,不管间隔多久,都会被巨细无遗地传到杰拉德耳边。听说了这件事后,他先是对摩鹿加的刺客感到怨毒,为莉莉的聪敏久违地笑了一下,紧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大人?”他的下属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杰拉德沉思良久,低声说:“西班牙皇后的这个孩子一定活不长久,不止是这一个,她今后再进行生育,她的孩子都很难活得长久。”
下属不明所以,忍不住问:“大人,您为什么这么说?”
杰拉德没有回答,他转动着食指的指节,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了一会儿。
他知道,不尽快了结这件事,摩鹿加只会越来越绝望,狗急尚要跳墙,而一个绝望的珍·斯科特,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刺客不过是开胃菜,还有更决绝,更麻烦的反击,在背后等着阿加佩。
“不如,就利用一下这个孩子的死,将西班牙彻底绑上我们的战船,”忽然,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怎么样?”
第62章
想出一条或者几条恶毒的计策,对他而言就像呼吸般自然。杰拉德很快便做好了筹划,不过,他不急着实现它们,在他的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完成。
他需要给阿加佩写信。
【给亲爱的,尊敬的阿加佩先生送去问候:
在赤道线边缘,我们已经冒雨航行了70天,狂风暴雨刚刚过去,惊涛骇浪也没能阻击得了我的船只,一切都因为我在嘴唇上念着您的名字。
我对大海与风暴喊出自己的条件:如果我不死在这里,就证明了我对您的爱是虔诚而忠贞的,即便是最伟大的自然灾害也不能遏制了它。我爱您,我爱您,我爱】
已全文废除。
起先的几十封信件,充满了绝望而炽热的语气,饱含着杰拉德无法抑制的,狂潮一般的爱意——他甚至想到割开自己的血管来誊写——以至看上去就像通篇的诅咒。哪怕是当下时代最亵渎的异教徒书籍,最疯癫的魔鬼在白纸上跳着最狂野的舞蹈,都不一定比得过一个在爱里谵妄的人的书稿。
渐渐的,不管阿加佩有没有看到这些文字,杰拉德都学会了冷静,学会了采用了较为克制的口吻。他尽量把内容的重点转移到沿途所见的奇人奇事,而不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上。
【致尊贵的西班牙子爵阿加佩先生,您的国度因您而熠熠生辉:
第70天,风暴虽然过去,但离我们还不算很远。过去两个多月,船上很少有机会生火做饭,气候恶劣,人心也惶惶不安。许多人相信,这是珍·斯科特(划去)那个贱人(划去)用巫术招来了大风和异教徒的神明,我嗤之以鼻,(划去)把谣言的源头捆起来,让每个船员都抽了他二十下,这个间谍很快就受不住,死在了(划去)】
已全文废除。
有时候,杰拉德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倾诉欲,因为深爱着一个人,就想把自己的一切秘密,一切事故都对这个人分享出来。他好像还把自己当成了拥有特赦权的黑鸦,因为黑鸦说的话,做的事,全能得到阿加佩的理解。然而,现在的黑鸦已经做不到这一点,现在的他更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