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16)
没错,我已经历其中之一。
“他们为摩鹿加制定了比国王谕令还要苛刻的法条,以此来管辖那个世外之地。每年都有盛大的篝火晚会举行,为了控制价格,斯科特家族的成员们焚烧巨量的香料,据说仅一年就要烧光一百三十万磅丁香和肉豆蔻,溢出的香料油像小溪那样流淌,把人的鞋子都打湿了。旁观的奴隶受不住诱惑,沾了一指头放进嘴里,就被当场处以血淋淋的剐刑……”
神父说得绘声绘色,他以眼色示意阿加佩:“所以,按照我的想法,你那可怜的、失忆的仆人,极有可能是从摩鹿加逃出来的。“
阿加佩紧闭的嘴唇已然血色尽失,他没有想到,逃离岛上已经三年了,自己居然还能和可悲的过去扯上联系。
“相信我,除了摩鹿加,再没有其它地方会这么狠心地对待能够辨别香料的奴隶了。“老传教士唏嘘感慨,“再罪大恶极的奴仆,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死亡,可是对比摩鹿加……巨大的财富和权势异化了人的心灵,愿天父宽恕这些人吧!死亡反倒是最仁慈的结局了。”
阿加佩没有再说话,他怔怔地看着窗外,一滴水珠从他面颊的位置上滑落,很快便滚落在泥土和阴影之中。
雷声隐隐轰鸣,下雨了。
第13章
在阿加佩回家之后,他把黑鸦叫来了自己的房间。
“大人。”在这之前,黑鸦已经用冷水冲过一遍身体,此刻袒露着精壮的上半身,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您找我?”
港口的阳光使他变黑许多,而漫长的缺水和饥饿没能彻底摧毁他的身体底子,这是最让阿加佩欣慰的。这些日子里,眼前的男人起码增重了十几公斤,他的脸颊不再凹陷,曾经的嶙峋肋骨亦覆上一层厚重结实的肌肉,不过,这也把他身上遍布的疤痕撑得更加显眼了。
他执意要以这样的方式对着阿加佩,阿加佩无法劝阻他,只好在地毯上不安地挪了挪白皙的脚趾。他尝试提起话头:“您对经商,还有辨别香料,都很有自己的一套。我猜,您有意向做点别的活计,对吗?”
黑鸦抬起头,乌黑的眼珠折射着房间内的灯光,显得深邃而专注,几乎可以叫人忘记他脸上层叠狰狞的伤疤。他回答:“是的,大人。我知道有人在议论我,这让您感到为难了吗?”
“没有。“阿加佩似乎松了口气,他观察着黑鸦的神情,温声说,“我是怕您为难。”
“大人的善心令我无地自容。”黑鸦与他目光一错,便触电般转开了眼睛,像要迫切地遮掩什么一样。黑发湿漉漉地搭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这个熟悉的角度简直吓得阿加佩的心脏挛缩,砰砰狂跳。正当他想要凑近身体,仔细一观究竟时,黑鸦将头转过来,恐怖的伤疤映入眼帘,又使他心中疑虑稍减。
不,不会是那个人……他身居高位,手握常人一辈子也够不到的权力与财富,才不会是这个半跪在他面前的,遍体鳞伤的仆从。
“大人?”黑鸦疑惑地唤道,“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阿加佩叹了口气,惊魂未定地朝他微笑:“不,我好着呢,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今天我去找了神父,他告诉我,你可能是从摩鹿加……出来的人。”他对黑鸦说话,语气带着安抚,烛火摇曳之下,他的眼睛就像一整片剔透的蓝海,其上泛起粼粼温暖的波光,“天高路远,我不觉得那里的人能追到这儿来,也不担心别人谈论,我只担心您心里会不好受。被通缉的滋味提心吊胆,这我是知道的。”
黑鸦定定凝望着他,他一直微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中也揉进了某种柔软又炽热的东西,他突然哑声说:“大人不怕我。”
“嗯?我为什么要怕您?”阿加佩觉得意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这时候,睡在床边上的莉莉也醒了,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他走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朝男人露出明朗的笑容,“你看,莉莉也不害怕。是不是,小百合花?”
莉莉睁开漆黑莹润的眼睛,朝自己年轻的爸爸咯咯直笑。
“对了,”阿加佩转过头,“您手里拿着什么?”
“啊,”黑鸦这才想起来,他轻轻摊开手掌,露出几颗圆润的种子,“您很喜欢园艺,对不对?这儿是丁香的种子,如果您愿意,我想教您怎么种它。”
“丁香?”阿加佩惊讶地张开嘴巴。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时代,香料完全可以充当与黄金地位齐平的交换货币,要是有谁愿意将种植香料的秘诀倾囊相授,无异于在说“我来教你怎么点石成金”。
他因此吓了一大跳:“您是怎么弄到的?”
望着他和莉莉,黑鸦的神情专注,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渴望,祈求被认可的渴望。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轻浅至极的笑意,连带着唇边的伤疤也弯折起来,正当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回答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定住了。
“……大人。”黑鸦盯着阿加佩衬衣上那两块小小的湿痕,喉结不住上下滑动,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闻见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他便全身发热,眼神也着魔一样地凝固在上面,再难挪动分毫。
阿加佩一愣:“怎么……?”
他一低头,立即触电般地将女儿举高,想要遮住这两块洇开的尴尬湿痕,阿加佩的脸颊涨红,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见他结结巴巴的窘态,黑鸦勉强自己移开眼睛,左腿稍一用力,从地上站起来,哑声说:“我早就不在乎自己的来历和过去,能留在这里,留在您身边,对我来说,已经像是挥霍掉了上辈子积累下来的好运。很晚了,您带着小姐好好休息吧,丁香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他低着头退出房间,轻轻将房门带上:“晚安,大人,晚安,小姐。”
这天晚上过后,阿加佩面对黑鸦,总有点说不出来的尴尬。他想解释,又不知道该如何对那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开口,只得加倍在胸口缠紧绷带,甚至不惜拉下一张脸,恳求赫蒂去暗中打听,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这该死的胸病治好。
但是,对于一个热爱园艺的人来说,能够偷偷冲破摩鹿加的垄断与封锁,亲手培植起一棵珍稀的丁香树,做到同一时代中还没有人能做到的壮举——这一行动的诱惑力究竟有多强,也就不言而喻了。
带着一点报复得逞的兴奋,阿加佩没犹豫多长时间,就答应了黑鸦的提议。他们在花园的一角开辟了一处隐秘的空间,掩藏在郁郁葱葱的花木间,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阿加佩就用这个地方来种植丁香,他下定决心,非要把斯科特的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可。
“丁香要用肉质坚硬的种子,种下去的时候,泥土的厚度不要超过一个指节,”黑鸦蹲在地上,毫不藏私,手把手地教他,“它们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以及肥沃的土壤,但人工浇的水也不要太多,超过一定的量,成年丁香的香气就会大大减少。”
他教得认真,阿加佩学得也认真,一丝不苟地在花畦间做着笔记。
“大概二十天之后,健康的种子就会出苗,九十天以后,它就会长出三到四片叶子。”黑鸦低声说,他的手指沾满泥土,声音和缓且温柔,“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丁香苗折损率最高的时候,因为我们得把它们移栽到准备好的苗圃里。这个过程当中,十株幼苗只能活四株。”
阿加佩感慨:“这么困难……”
“已经很不错了,”黑鸦微笑起来,面上的伤疤扭曲地折进嘴角,“没有这些关键诀窍,哪怕是最资深的老花农,想破头也不知道丁香是怎么种的。”
他们一同做了防止家鼠和睡鼠啃咬的铁丝网,搭建了小小的遮阳篷,方便随时调整阳光照射的角度。当然,在照料丁香的同时,黑鸦的经营也渐渐有了收获。
那些小乞丐、摊贩的孩子,以及水手们一夜情留下来的,被当地人称之为“海上遗孤“的流浪儿们,也很熟悉这个会给自己糖吃的高大壮汉了。他们蹦蹦跳跳,在大街小巷、船与船之间穿梭,为他带去源源不断的消息,或真或假的流言。这些流浪儿并不信任衣着光鲜的老爷,却十分亲近这个被过往扭曲至此的男人,在流浪儿眼里,黑鸦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同类,和他们一样堕落,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