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74)
而爱,爱常常使人滋生骨气,知晓愤怒,懂得捍卫与守护的力量。
为了爱他的,他爱的一切,阿加佩打定主意,要杀了杰拉德·斯科特。
这固然是一时冲动的念头,仓促而无周密的计划,但阿加佩已经彻底不管不顾了。他恍惚了整整七天,就像创世神话里所说那样,神在七天创造万物,他同样在这七天里,孕育了人生中绝无仅有的愤恨,残酷与决心。
阿加佩找到了胡安·丰塞卡,他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坐在主教面前。等到侍从全部退出书房,只剩他们两个人了,阿加佩便开口询问,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可供贴身携带的防身武器——倘若能搞到一把火|枪,那就最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坦然自若,毫不怯场地抛出了先前准备好的理由:既然敌人已经摸到了塞维利亚的王宫来对他不利,那他肯定有必要拥有一些防御和反击的手段,不能白白地坐以待毙。
不过,这同样是在事发后不牵连到主教的保险措施之一。
胡安·丰塞卡攒动着花白的眉毛,盯着他看了半天。
“哈!”老主教向后靠去,手指敲打着扶手,“都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今天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可我相信你知道贸易局是干什么的,年轻人。在我这里,一切过往船只,全是还没被发现的走私船,抓与不抓,只在我的一念之间,还有皇帝的一念之间。所以不要说一支火|枪,就是一支火|枪队,我都能给你搞到。但很遗憾,我不会把那东西交给你。”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可不想看到你拿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瞪着我。”胡安·丰塞卡接着说,“你已经是国王亲口敕封的子爵,杀个把人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为情人,为抢劫,为争一口气……每年因为决斗死在塞维利亚街头的,恐怕就有上千人。但我要说,年轻人,在臭水直流的街头与人械斗,和在帝后新婚居住的王宫里开枪杀人,这两者间究竟有什么区别……我想,用不着我来挑明了吧?”
阿加佩皱起眉头,主教叹了口气,接着坐直身体,拉过一份文书,一边眯着眼睛端详,一边拿笔在上面勾画。
“行啦,好好回去休息。”老人说,“看你一副站不稳,坐不好的样子,继续去床上躺着吧。你要的东西,后天我会给你送过去的。”
阿加佩没多待一会,就被主教赶回去了。两天后的夜晚,一个密封的木盒,由专人送到了他的住所。
他打开一看,一张精巧的手|弩就躺在黑色天鹅绒的衬里上,旁边放着一捆配套的锋利弩箭。
“主教阁下的原话是,”侍从一丝不苟地转述道,“‘里面只有十支箭,注意分寸,把握时机’。”
阿加佩感激不已,他尽力不去想主教话语里的洞悉性暗示,而是专心适应着他新得到的致命小玩意儿。
这把手|弩无疑是能工巧匠的杰作,首先,它不算大,能完美地掩在斗篷里;其次,它的威力也不容小觑,在十步以内,它精准填装的机括,完全可以送出一只打断成年男子咽喉的利箭。
阿加佩紧紧地抓着它,用手指打磨上面的纹路,亲手摸着一件杀人凶器,一把冰冷无情的弓弩,这种感觉终究是不同的。为了尽快做成这件事,不叫自己徘徊犹豫,阿加佩一口气拆开杰拉德送来的全部信件,看着那些潦草杂乱,近乎声泪俱下的文字,他了解到了一个最关键的信息。
在清楚了女管家不会允许自己探视阿加佩之后,杰拉德只得改换策略,一连好几天,他的信中都提到过一个私密的地点,那里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打扰,更不会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杰拉德苦苦哀求,请阿加佩去到那里见他,他好把一切对阿加佩和盘托出,不做任何保留。
好,盯着那个地点,阿加佩在心里说,我就到了那里,和你见上一面。
第二日,阿加佩孤身外出,离开了塞维利亚宫。杰拉德提到的那个地点,原是他在宫外置办的一处官邸。夤夜深深,阿加佩披着斗篷,向仆人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同时得到了殷切周全,甚至称得上狂热的款待。
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杰拉德也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只怕谁也没见过他这副卑躬屈膝,俯首帖耳的模样。他的狂喜和热切溢于言表,并且在阿加佩面前深深地俯下身去,几乎为此落下泪来。
“欢迎、欢迎!”他哽咽着说,“您就是我最大、最大的一位贵客,您能来到这里,我三生有幸……”
阿加佩并不说话,他径直往前走,仿佛多看一眼面前的男人,他的眼球都会遭到灼烧一样。杰拉德领会了他的意思,急忙将他带到一间隐私又安静的小房间。
“请您允许我,让我把门关好……”他激动地浑身发抖,手指更是颤个不停,他一边调整门锁,一边急切地解释,“我的意思不是要对您不利,我永远、永远不会这么做了,我只是……增加一点隔音的保险,好不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听见我和您之间的事……”
与之相反,他拼命奉承的那个人沉默得就像一座山。等到杰拉德再转过身来,唯有钢铁机关轻轻擦动,在寂静的小空间内,发出清脆的回音。
阿加佩举起弓弩,正正地指向男人心脏的位置。
“对于你,我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轻声道,“这个,就是我全部的回应。”
第58章
杰拉德·斯科特哑然地失了声。
阿加佩的食指和中指就扣在扳机上,仅需要微的动静,就能在电光石火间打断他的脖子。然而,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杰拉德没有恐惧,失落,神伤,痛苦……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早知如此的释然,一种心神迷醉的怅惘,像雾气一般,从灵魂中升起。
“……好,”他嚅动嘴唇,喃喃地说,“好,好……”
阿加佩的手臂在颤,手指更是止不住地打颤。虽说他全凭一腔冲动到了这里,站到这个魔鬼的身前,可事到临头,要在弹指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要凭自己的意愿,处决了另一个会呼吸,会说话,有喜怒哀乐的活物的性命……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能做到吗?他呼吸急促,眼中的神色也变换不定起来,我真的能做到吗?
他无可避免地与杰拉德对视着,尽管阿加佩不愿承认,但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仅是呆呆地,紧紧地瞧着他,好像只要在死前把阿加佩的面庞尽收眼底,他就心满意足了一样。属于黑鸦的旧形象,正在杰拉德·斯科特的眼眸中若隐若现地闪动。
天啊,假如这个魔鬼能负隅顽抗,做着困兽之斗,或者在死前说些谄媚讨好的话,解释道歉的话——哪怕只有一句,阿加佩都会从中快意地领会到对方垂死挣扎的决心,并且毫不犹豫地赐予他应有的结局。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杰拉德·斯科特只是垂下手臂,温顺地,心甘情愿地站在原地,他含着欢欣的泪光,唇边带笑,更像是一心求死,所以鼓励他扣动了手指一样。
阿加佩生性温柔,对人生中的许多不幸之事,他都能感同身受,因此会尽力避免让他人也遭受了那些痛苦难堪的情况。待人处事上,他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对那些仗势欺人的人,他往往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展现着固执,坚硬的一面;对那些优柔软弱的人,他就耐心起来,鼓励他们说出自己的主张。
总的来说,阿加佩是吃软不吃硬的。此时此刻,眼前的仇敌从狮子变成了羔羊——即便这两者是同样的面目可憎——难免令阿加佩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的弓弩正对的是一个活人,他要夺走的是一个活人的性命。
动手吧!交付自己的灵魂,好去夺走另一个的灵魂!更何况,他还是你的仇敌,杀死杰拉德·斯科特,不光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民除害!
不……我绝不会跟杰拉德·斯科特落到一样的地步,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成为一个杀人犯。我还能怎么为莉莉做了良好的榜样?我心中已有预感,真的跨过这条线,我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