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我来疼大官人(94)
三人关门参详许久,而后各自分头依计行事。
玳安儿来到灶上吃喝一气,换了身朴素旧衣,便掉头又往那好不容易才逃出的臭屎窝儿里去了。
西门庆将三房妻妾叫到跟前,向她们说明形势,吩咐吴月娘带房下丫头婆子连夜回娘舅家暂避;又当场写了文书,将李娇儿放回院里;孟玉楼则假扮女居士,先往薛姑子庙里暂住。
府中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拆散了寄于各铺账房隐蔽处。钱串儿一趟趟送人、运物,奔波了一宿。天亮时西门庆叫他将最后一箱财宝装车,往水郭村送去,并嘱咐他再别回来了。与此同时,徐应悟领西门府众小厮伙计在院墙之内里大动土木,一夜忙得沸反盈天。
次日一早,张松带何千户过府相商,两人一进大门,便因里头这摊大工程双双怔住,一时无处落脚。徐应悟匆匆出来,向何千户行礼道:“何大人多担待,事出紧急,恕小的无暇细说,敢请二位将我家西门大人带往贵府详谈,告辞告辞。”言罢提袍便跑。
看官听说,徐应悟在这紧要关头又急往何处?他是往李家妈妈院里,急寻潘金莲、庞春梅去也。
《金瓶梅》原著里武松遇赦返乡后头一桩事,便是骗杀了潘金莲。如今梁山贼寇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来清河寻衅,自然不会放过这杀夫改嫁的淫妇。潘金莲死不足惜,可一向与她唇齿相依的庞春梅、并李家院里一众失足妇女却总是无辜。徐应悟想出一条能保住潘金莲性命、又使旁人不受牵连的计策,欲向庞春梅交代。
徐应悟问到李家方位找上门去。娼门昼伏夜兴,大早上院里一派冷清。他向洒扫小奴打听来庞春梅与潘金莲住哪屋,也顾不上合不合适,便径自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庞春梅昨夜往守备府服侍,丑时过了方才回来,这会子蒙头睡得正香,潘金莲却早醒了,睁着俩大眼儿坐在床头发呆哼曲儿。
见屋里突然进来个男人,潘金莲先是缩脖儿一愣,随即手推春梅嘟囔道:“姐,姐,人来了,起来,起来梳头……”徐应悟听她话音,观其神色,惊讶察觉她已疯癫失智,懵懂如同几岁孩童。
“潘六儿,你可认得我?”徐应悟弯下腰,凑到她脸前无奈道。
潘金莲抬头打量他几眼,忽而倒抽一口冷气,跳起来窜至墙角,边紧着往后缩,边指着徐应悟厉声叫道:“畜生!我要你的命!你敢!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敢动他!你敢动他!”却又突然狰狞狂笑,“哈哈哈哈!下贱歪拉骨!含鸟儿养汉的烂货!他有半个眼儿看的上你?哈哈哈哈!你奈我何?你追到黄泉路上,再去给他舔沟子呀!哈哈哈哈!”
第137章 陪西门庆好好儿活下去
她这一嚷,春梅惊醒跳将起来,慌的扑来护她。徐应悟忙摇手道:“春梅姐休怪!那武二遇赦放归,我特来知会一声。”春梅方收了怒目,怀抱着潘金莲脑袋,使纤纤素手摩挲着哄。
徐应悟静待她娘俩儿收神,他瞅着潘金莲见了鬼似的神情,脑中倏地闪过一道霹雳。她骂的这套话,听着恁地耳熟,怎的好像……他便又凑上前,故意凶恶道:“潘六儿!你可认得我是谁?”
春梅扬手呼他一巴掌,劈头盖脸一阵拳打脚踢,他却没空在意。那潘金莲竟双目圆瞪,一字不拉又骂一遍:“畜生!我要你的命!你敢!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敢动他!你敢动他!”继而张狂怪笑道,“哈哈哈哈!下贱歪拉骨!含鸟儿养汉的烂货!他有半个眼儿看的上你?哈哈哈哈!你奈我何?你追到黄泉路上,再去给他舔沟子呀!哈哈哈哈!”
徐应悟转着眼珠,细细揣摩这两遍一字不错的詈语,赫然意识到,应伯爵之死恐怕并非他之前设想那般简单。潘金莲一见他便冒出的疯话,并非冲他叫嚣,而是将那晚所见应伯爵发疯的情形,依样儿学了出来。前后两半的立场、语气不尽相同,只因那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的话,而是应伯爵的两个人格,在撕扯对骂!
他不顾庞春梅发狂踢打,冲上去揪住潘金莲衣领儿,又诈她道:“好个歹毒的淫妇!你与女婿私相授受,为掩人口,趁我醉酒,将我沉塘害死!是也不是?”
潘金莲蹬着两腿嘶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你自个儿往脚上绑石,投了水!天爷呀!冤枉杀我也!你拿了我去,到阎王爷跟前儿,我也是这般分说!”完后又是一顿哭喊撒泼。
徐应悟震惊恍然,只觉寸心如割。他撒开潘金莲,双手捧脸缓缓蹲在地上。
应伯爵是自杀的,或者说,应伯爵杀了应伯爵。诚如西门庆所言,一直以来,他应二哥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儿,一个爱他,一个恨他。按照现代精神病学的说法,应伯爵患了“分离性人格障碍”,俗称人格分裂。
恨西门庆的那个人格因妒成狂,发疯要害他性命。爱他的人格得知恨他的人格定下毒计——假扮胡僧赠壮阳药,令西门庆深陷欲海、精尽人亡。爱他的应二无力阻止恨他的应二,又不愿西门庆得知真相后厌弃于他,更不愿西门庆受到戕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杀死自己,从而带走恨他的应二、令其无法实施诡计。
西门庆只道他应二哥因爱生恨、陷入癫狂要杀了他,殊不知实情是他应二哥为救他,杀了自己!
徐应悟忽又疑道,他被拽进《金瓶梅》的世界,究竟是书的意志,还是应伯爵含恨自尽的怨念使然?应伯爵沉在水池中,在痛苦绝望的将死时刻,一定向他所知的一切神明、向这个宇宙发出过无声的凄厉呼号:他舍不得,他多想陪西门庆好好儿活下去……
有没有一种可能,徐应悟来这个世界背负的使命,并非成全《金瓶梅》的警世之喻,而是替为西门庆自愿赴死的应伯爵,完成与爱人陪伴相守的夙愿。
“春梅姐……”徐应悟咽下鼻中酸水,勉力收拾心情,逮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的两只粉拳,正色道:“是我愚昧不察,冤枉了六姐儿,实在对不住。如今武二欲带一伙强人来此寻仇,六姐儿危矣!应某有一计,或可活命,却要你二人吃些苦头,不知春梅姐可愿她往鬼门关走这一遭?”
春梅厉色看进他眼里,审视再三,终于松了劲儿,甩袖道:“你说!”徐应悟遂将玳安儿传来的消息,并一套计划和盘托出。春梅性子刚强果敢,不让须眉,听罢暗咬银牙,绞着丝帕道:“你只管安排,为她,我绝无二话!”徐应悟重重点头,冲她娘母两躬身拜了一拜,又拔腿奔回西门府督工去也。
工地现场如火如荼,徐应悟因着应伯爵死亡的真相,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他只得来到书房,取纸笔将澎湃的思绪理顺在纸上。然后,他又前往何千户府与西门庆等人碰头,将诸般计较有条不紊地推进下去。一日奔忙过后,到晚夕,西门庆不愿于何府打搅,家里又叫徐应悟挖得无处下脚,两人只得回到应家小院儿暂住一宿。
徐应悟问钱干娘讨来一桶热水,一盏灯烛,他同西门庆洗漱完毕,便解衣上榻腻歪在一处。西门庆叉开两腿,与他对面叠着腿儿拥抱。
“你一早跑哪去了?”西门庆扳着他下巴,蹭他鼻尖儿道,“那两个没廉耻的一迳在我眼前晃,叫人好不腻烦。”徐应悟正无从开口,心里堵得慌,幸而他问起,便拉他两手道:“上院儿里找潘六儿报信去了。我怕武二寻仇,伤了她们性命。”西门庆翻眼道:“你倒好心!那毒妇害了我应二哥,我且等着叫她偿命,你救她?”
“不是她杀的。”徐应悟幽幽道,“你应二哥乃是自杀。她只在暗处照见,未出手相救……”西门庆狐疑“嗯?”了一声,徐应悟便将应伯爵人格分裂、为保他毅然投水一事讲出,说着说着,忍不住鼻酸眼热,喉头哽住停了下来。
西门庆一时失语,紧攥着徐应悟双手,半晌一动不动。徐应悟不知他在想什么,却被他这漫长无尽的沉默刺痛,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缓缓滑向自我怀疑的深谷,暗暗质问自己,你算什么啊,一个冒名顶替者而已。人家两个竹马情深,你腆着脸横插一脚,顶着应伯爵的名儿,白捡了人家拿命换来的“重来一次”的机会。你除了把人害抑郁了、又出昏招儿引得梁山来犯,还干了什么?你有哪一点儿对得起应伯爵吗?你怎么有脸摆弄人家都舍不得碰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