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我来疼大官人(115)
玳安儿做得一场荒淫美梦,精去时豁然惊醒,臊得浑身粟粒暴起。怎的平白又想起书童儿来?他狠掐大腿,骂自己失心下贱,人家自来没看上你,一贯两眼望天、只伺候主子,那些年鬼迷了心窍,到头来误人误己,怎还不长记性?!于是又气又悔,怄得一宿未眠。
可陈敬济与书童儿究竟有无勾连,他到底没脸问出口。次日再碰见张松,见他形容举止已不是从前的书童儿;时过境迁,诸般污糟往事都如风散了,不必再提。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三月里河道开了,运河上船只往来忙碌,西门家的买卖又活络起来。玳安儿在码头、各个铺上奔走照应,整日忙得脚不点地;张松当家既知油盐贵,便辞了私塾先生,又回书院追随周夫子去了。
这日清明,玳安儿天不亮便先上五方山为应伯爵与元璟烧送一番,转回头又领众人往五原祖坟上祭拜。张松身着孝服,代西门庆向列祖列宗磕了一圈头。到陈敬济冢前,张松依例端端跪坐,捡了元宝儿往火盆里丢。玳安儿不知何故犯起毛病来,非叫他行大礼,张松也犟得很,说“没这个理儿”,死活就是不磕。两人一个按头,一个蹬脚,眼看动起手来。
平安儿几个在旁只动嘴劝劝,都不敢插手。正闹得不可开交,身后钗环叮铃作响,脂粉甜香随风而至。
众人回头,却见庞春梅挺个大肚儿,穿金带玉、头面招摇,由三五个丫头媳妇簇拥着,款步而来。小厮们忙垂头回避,张松与玳安儿撒开手,躬身行礼问了声“庞三娘安”。
原来,春梅在城前庙将潘金莲唤醒,与她改名庞春桃,假充自己的亲姐姐。守备周秀将她接回家里作小妾,她便将潘金莲也捎带上,姐妹俩一同服侍周秀。那潘金莲虽失智疯癫,却仍旧眉目妖冶,娇俏可人,周秀岂不欢喜?春梅每每与他同房,不拉上她这“姐姐”不能成事,周秀乐得夜夜燕儿双飞,更把春梅当心肝肉儿疼爱。见她伶俐,又将家里房屋地契、各处钥匙,尽数交在她手里。很快姐俩儿双双有了身子,月份无分大小,肚儿一齐挺将起来。
春梅虽是被西门庆撵打出来,却仍把西门府众娘母当娘家人看待,是故清明时节烧送过周家,又来为李瓶儿、西门大姐等故人祭扫。因梁山一役剿匪有功,周秀升了统制,他家妻妾自然跟着鸡犬升天;张松从前挨过她骂,怵她嘴狠,亦不敢造次,便恭恭敬敬引她至各个坟前添火烧纸。见到陈敬济新冢,春梅不禁抹泪唏嘘,众妇连哄带劝,才将她拉走。
看官听说,这庞春梅虽骄横跋扈,却是个敢爱敢恨、有情有义的刚强妇人。不久她与潘金莲为周秀生下一男一女,原配夫人病逝后,周秀便升她作了正妻。几年后金兵来犯,吴月娘遇险,她不计前嫌伸出援手,仁心义举令人动容。她一无父无母、卖身媚主的孤女,最终竟封了诰命夫人,得与心上人有始有终,享尽富贵安乐,不失为一桩神奇造化。
就在当日,玳安儿与张松自坟上下来,回到香铺便有伙计来报,说打济南来了个过路行脚,传信道西门老爷如今身在蓬莱,只是人有些糊涂、神智不大好了。二人闻讯又喜又忧,再顾不上拈酸斗气,连上便打点一辆大车,带足盘缠往蓬莱接人去也。
第167章 番外二 梦是心头想(四)
话说玳安儿与张松两个晓行夜住,跋涉半月,终于赶到蓬莱县丹霞山望海崖上,见着了躺在迎仙阁里半死不活的西门庆。玳安儿待了十来日,向辛老汉及众乡亲打听来西门庆苦等海市、接迎仙人下凡却未能如愿的一番经历,虽万般无奈,却不得不接受他已疯癫、不顶事了。这时节,南边茶来,北边盐缺,家里买卖离不了人,玳安儿便叫张松留下照应,又冲西门庆卧榻磕下三个头,自个儿驾车回清河去了。没几日崖上来一法师,一句话竟将西门庆度化了,转眼间两人踪影全无。
张松遥望苍茫大海,回想这几年辗转心路,他只觉万事皆空,险些抛身跳下崖去。所幸忽地记起怀里还揣着西门庆留下的、他哥写的那封信,即便一个字儿没提他,他也舍不得糟蹋了,便又朦胧着泪眼,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好不心酸、好不羡慕,得一人珍爱眷恋如斯,便是死也值了,他怎就没这福分?可除此而外,他又看出些别的东西来。比如,他哥对西门庆“心里巨大空洞”的剖析,放到他身上也丝毫不错。从前他哥教育他那些话,他总觉得空泛堂皇、正确而无用,只因他哥根本不懂,像他这样出身、有过他这样经历的人,起根儿上就与那些好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原来他哥并非不懂,换到西门庆身上,这不就看得透透的?
他哥说,人应当追求为他人谋福,以此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他哥说,世界很大,人生很长,优秀的人总会遇到真心人。这些话原是写给西门庆的,如今却像一剂切中要害的对症方药,可可儿浇在张松病根儿上,令他于伤痛中又生出些许希望来。
回清河后,张松将西门庆遁入空门之事私下与玳安儿交代,叫他不要公诸于世,只说西门庆在外游历;西门家生意与产业,一并交予玳安儿处置,他从此再不过问,只要一本一百两的通兑钱引,搭乘南下贩丝货船,回苏州老家去。
这日清晨,玳安儿将他送至码头。临上船,张松郑重向玳安儿行礼道别,起身时却见玳安儿眉头紧皱嘀咕道:“要读书,哪里不能读?好好儿的尥蹶子,闹得甚么张致?”张松生怕自己动摇,故意油嘴儿笑道:“好贼捣子,舍不得我怎的?”玳安儿抬脚作势要踹他,咬牙骂道:“滚!别你娘的叫人干烂了屁股、又哭着回来,到时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张松嬉笑着躲开,吸住鼻中酸水一步跃上船头。船夫松了缆绳,张松忽然回头叫了声“玳安哥”,从怀中掏出折得方方正正一张信笺,伸长手递给玳安儿道:“这给你,赶明儿他回来,你还给他罢。”玳安儿接了信,抖落开看了两眼,正待要问“还给谁?”抬头却见船已离岸,张松躬身钻进舱里,只留下个单薄的背影儿。
这一别后,此去经年,数不尽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转眼已逝十年光景。
这年仲夏,泉州刺桐港千帆竞出,百舸争流,其中一艘十二帆八百料的海商巨舰,打天边儿缓缓迫近,船头斗大的烫金“西门”二字,在正午烈日下熠熠生光。市舶务专职阅示回港船舶的司务使得到消息,打纳凉藤椅上一跃而起,忙不迭儿叫手下几十人带齐公凭、市称,赶往码头,预备检视抽分这艘肥船。
船上,舷边私舱里,一个年三十许、华服冠带的英武汉子,正撑头倚在榻桌上打盹儿。海风从大开的窗里呼呼灌进舱来,吹散了蒸腾的暑气,他迷迷瞪瞪、半梦半醒间,忽听舱门口传来几乎快要消逝在久远记忆中的熟悉话音。
“啧啧,好气派的买卖!倒真叫你料中,这贼猴儿果真是个人物!不枉你爹我悉心管教栽培……”
汉子猛然惊醒,趿拉着凉鞋冲出舱外,果见船舷上站着那两个人儿。“爹!应三叔?!”他惊叫出声,飞身上前扑通跪倒在地。
西门庆一身素白对襟直裰,里头却不衬衣,半敞着胸怀,冲他笑出两弯月芽儿。旁边儿徐应悟身着银灰鱼鳞纹圆领宽袖袍,伸手将他带起,点头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如今你是甚么身家,可不兴再跪他!”
玳安儿咧嘴洒泪道:“你两个上哪攒沙去了?叫人好找!老大的人,我不好骂你们的……”西门庆怼他胸口一拳道:“你管你老子去哪?你娘深闺寂寞,我去关照关照她老人家!”
三人遂笑作一团,西门庆东倒西歪,笑完靠在徐应悟身上抬抬下巴道:“你的事,你同他说罢。”徐应悟拧他腰间道:“不是你的好大儿?又成我的事了!”又正色向玳安儿道:“大掌柜不知,如今张松有难,我两个不好插手,想求你救他一救。”
完后便同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交代一番,玳安儿沉吟片刻,点头应了。西门庆揣手道:“别听他的,你自个儿瞧着办罢。他那点计谋,呵呵,玩儿似的。”徐应悟待要辩驳,张了半天嘴,也没吐出一个字儿来。西门庆又道:“得了,我们去罢,船将要靠岸,人多眼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