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80)
“哪怕是门当户对的仙门修士,又或者凡俗夫妻,谁都说不准会不会情中生变。”灵霄反驳道,“照你这么说,人都不应该结亲了。”
孟君山:“是啊,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灵霄:“……”
谢真就知道他们说不了几句就要杠上,根本懒得理,径直用一支细细的笔管在撤去案席的桌上写着信。孟君山道:“因爱生忧,由爱及怖,情之一字何尝不是万般折磨。那些甘愿舍身的,我十分佩服,但我只想离这东西远些。”
灵霄:“能说远就远,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吃你师叔的喜酒了。”
孟君山:“我却是不会和他一样的。”
多年后,当他于枞海上遥望落日,想的正是当初这些话。他看着铜镜中一笔一划描出的影子,心知当他一次次去请那女孩带他泛舟时,他想必就已经彻底完了。也许更早,是在她抱着桨坐在船边时,又或者是安安静静听他讲故事时。
他记得初次见她,她穿了一件杏子红的衣衫,那日燕乡的夕空乌云密布,一道绯红霞光破开云层,从群山中间飞落,投在辽阔如海的湖面上。
那光亮照耀着她的发梢,也如同一柄柔软的剑,劈开了他自恃无情的心茧。
他本想在此停留三日,三日后他还想画更多的山景,再三日后他想画湖。他用了很久才叫自己承认,他想画的其实只是那一个人。
他在旅途中见过千种风情,万般美色,不过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与那些都全无关系。倘若白露对他无情,他也许还可以尽早抽身而退,但她的心意是如此纯真而热烈,哪怕一字未提,叫他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那时他觉得,或是因为失去记忆的缘故,白露看待世间的目光也与常人不同。没有昔日,仿佛也不必有明日,只要静静地度过这一日,就好过虚无缥缈的千秋万代。
而这露水般短暂的相逢,令他惧于交付真心。即使如此,当他决定离开她远行时,他仍确信自己会回来。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等着我。”
“也许你回来就见不到我了。”白露是这么回答他的。
他将红线一分两半,缠上她的手腕。他会回来,也会见到她,在他旅途的尽头。
*
施夕未挽起床边的帷幔,将丝绳系紧,绕上铜钩。无忧正在沉沉睡着,不知道梦到什么而鼓起了脸颊,他伸出手,为他理了理枕边的头发。
屋里还有未散尽的药味,不太好闻,他能从中准确分辨出每一种草木虫石的名字。白露也很擅长这个,以至于她一度觉得自己失忆前应当是个医师。
行舟确实医术高明,他为无忧配的药效力霸道精准,不过若是换他来的话,他会改换其中几样药草,让他睡得更沉,心神更宁。睡去前,无忧拉着他絮絮叨叨了许久,他都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一大堆话能说,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在东拉西扯。
无忧很不安,他看得出来,全靠着没完没了地说话来掩饰。而且,即使如此,这孩子也想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施夕未也不知道这样一股脑地把真相告知他是不是正确。原先作为他父亲时,两人的关系仅比冷淡稍好一点,无忧想必在心中描摹了许多次母亲的样子,这份想象中的温柔,如今也不复存在。
他是从一场迷梦中诞生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他取名无忧,只愿他一生平安喜乐,长长久久。
施夕未从无忧屋中出来时天色已晚,侍女轻声问是否要安歇,他道声谢,说他想走一走。
孟君山果然在不远处的桥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所预感,反正他就是知道。他往桥上走去,那人扶一扶草帽的檐,沉声道:“主将。”
施夕未庆幸于他这次终于说对了称呼,倘若他叫的是什么别的,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两人并肩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踏过花木一片接着一片的横斜碎影。孟君山彬彬有礼地问:“主将,我离开后,白露怎样了?”
不错,施夕未想,保持这分明态度的话,他们的交谈也可顺利进行下去。
至于白露,她想在燕乡等着孟君山回来,即使她常常怀疑他再也不会出现。往昔美不胜收的山水只会叫她想起与那人共度的日日夜夜,叫她柔肠百结,忧思难诉。
“她过得不错。”施夕未说。
孟君山犹豫道:“那么,无忧……”
施夕未:“无忧的生辰是七月七。”
甫一察觉到无忧的存在,即使白露是第一回做母亲,也很快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对。有时她刚在浑身难过的折磨中入睡,次日一早起来就会忽然失去了对那孩子的感知。在此之外,她有时还会发现自己身上有缕缕雾气环绕,这般那般,怪异之事数不胜数。
这孩子是妖魔?抑或是鬼怪?
她知道孟君山是仙门修士,这份血脉想必也不是从他那里来的。那么,就只能是她自己了。
一个年轻姑娘根本不懂如何面对这陌生而令人恐惧的变化,哪怕她有一星半点的记忆,也不至于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孩子。
燕乡尽管时常能见到妖族踪迹,可那些在平民百姓中仍然是传说而已。她不知道这件事被人发现了会怎样,会不会有斩妖除魔的人来了结这个孩子?会不会将他夺走?……他的父亲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趁着左邻右舍尚未觉察,她独自离家,悄悄上路。先是换了一个地方隐姓埋名,将孟君山留下的财物小心变卖,整日不敢出门。无忧出生后,事态变得更严重,这孩子会躺着躺着消失不见,过一会又从屋子另一边忽然冒出来,虽然有着人的躯壳,但内里似乎完全是一种她不明白的东西。
眼看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也迟早引起人注意,她再次踏上旅程,路上阴差阳错,循着血脉中的呼唤,来到枞海尽头,遇到了破水而出的归亡。
归亡把惊恐不安的她衔入口中,一路向南,回到了濛山。在见到蜃楼的那一刻,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往事千端,施夕未只说了一句:“那之后不久,她想起从前的事,于是回了静流部。”
“那时我回到我们住过的院子,察觉到了一点遗留的妖气,仿佛十分熟悉。”孟君山顿了顿,才道,“我以为那是你。”
施夕未:“大约是无忧。”
孟君山:“那时我想,是不是因为你……因为白露是妖族,所以才离去的。”
施夕未:“不是因为这个。但只是迟早的事。”
孟君山默然。过了一会,他又道:“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找她。”
施夕未平淡地说:“最后不得不告知你这样的真相,我也十分遗憾。”
两人在回廊中央停步,此处树木萧疏,一缕亮若流银的月光洒入檐下,照得他们袖上尽是清辉。
施夕未目光落在一片将落未落的银叶上,心想今夜的寥寥数语,恐怕也将是他们最后的交谈,自此一别,从今以后再也不必相见。
这最后的时刻,他曾于过去的年月中想象它的样子,又觉得或许永远不会到来,却没有料到竟然这般平静,这般轻易。
“如此,”他说,“我们来日再……”
孟君山忽道:“你恨我么?”
施夕未:“……”
他几乎是有些恼火地转过视线,望向说出这话的人。
他们一个是妖部主将,一个是毓秀的未来执掌,即使有这三言两语也说不尽的过往,不反目成仇已经不错了,更不应再继续纠缠不清。
他已经按下千般情绪,眼看就要把这件事了结,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问题?
然而这时,他看到了对方的神情。月光下,孟君山一语不发,沉默而固执地看着他。
是了,唯有这个人一点都没变。他所考虑的种种,这个人大约根本不在乎。
施夕未刹那间只觉得疲倦万分。他说:“往事不必再提,白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