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461)
尽管对方大概压根不知道也不在意他这些想法,霍清源还是有种难以言说的感慨。
忽然间,视野里一阵金光闪耀,他不禁停下脚步。长廊远处一座小巧的塔楼外,立着一株浑身上下如同纯金浇铸的树木,在到处都是雪白枝叶的王庭里实在太过显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那也是真的树木吗?”他遥遥看着,一时间也判断不出。
同行的文书也不清楚:“或许是吧?不过也是千年之前的古物了。”
“对这儿来说,千年好像也不算多么古老吧……”霍清源端详着,又疑惑道,“它被围起来,是为了修缮?”
黄金树周围竖着一圈石板,以绳索联结,像是新布置上去的,他大概能看出那应该是某种阵法。不过在别人家做客,不好窥探太过,他只是扫了两眼就把视线转了回来。
文书道:“好像是要移走了,挺可惜的,这么漂亮。”
霍清源虽然不再盯着看,心里却总觉得有点熟悉。费了好半天的劲,他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了一点稀薄的印象,那是瑶山藏书里的一本画卷,作者不详,夹在一列教人辨识草木药材的册子之间。
画卷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画了许多和世间树木略有不同、似是而非的轮廓,有几页还用金线描过,华美中又有些许怪异。它只是寻常书卷,并非有术法护身的秘籍,即使在藏书阁中保存,笔迹也已经黯淡褪色。
回想起来,也不确定那图形里究竟有几分相似。心里琢磨着这些,转过回廊,他们便来到了那雍容的正殿之前。
这次不用介绍,霍清源也知道东侧那就是记载中的紫极殿。此刻不是议事时分,广阔庭前一片空旷,只有日光在青石地上照出浅浅的水纹。
但在步道边苍白的树荫下,一名修士正在王庭卫士的陪同下走来,竟是个许久不见的老熟人。
“灵弦师兄?”
霍清源打点起笑脸,迎了上去,就当做没看到对方比自己还要虚假一点的客套架势。两人装模作样地寒暄了几句,绕开道路去一旁的清静角落说话,跟随他们的妖族也都礼貌地避远了些。
离开旁人的视线,灵弦呼了口气,也不端着正儿八经的表情了,眉毛耷拉了下来,一副苦夏般的恹恹神色。霍清源把扇子摇了摇,笑道:“要在别处碰见,少不得邀师兄去喝两杯,松快松快。”
“哪有功夫歇息。”灵弦萎靡道,“近来忙得把我当驴使,这不,一会还要往羽虚那边去。”
霍清源就当不知他和羽虚过去那点纠纷,也装作听不出这话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只道:“那还回来吃饭吗?”
灵弦:“……”
“忙归忙,能借此游览一番燕乡的景致也不错吧?”霍清源微笑,“比起多思多虑那时候,师兄看着是舒心了不少呢。”
灵弦困倦的眼皮掀了掀:“不及你啊小霍,日子也是过得有点太舒服了。”
面对正清游探头子阴森森瞟过来的一眼,霍清源丝毫不觉亏心,只当清风拂面。他扇子一合,放低了点声音:“难得来一趟,见到我们家大师兄没?”
灵弦有些懊恼道:“说是恰逢出外修行——不过这回公事在身,本不适合贸然拜访,何况听闻谢师兄仍在休养,不见外客,怎好为我破例。”
霍清源:“也是,也是。”
看到他那莫名挑衅的表情,灵弦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来送信的?”
“嗨,这回还真不是公事。”霍清源灿烂道,“来做客嘛,多等一阵也不打紧。”
“……”灵弦脸色一黑,上下扫视他两眼,忽道:“听说在新宛那时候你忙着在战场上带孩子,直到人家走了都没见上一面,原来是真的啊。”
霍清源也笑不出来了:“你听谁说的?”
“灵徽述职的时候我也听了点。”灵弦答道。
霍清源:“……”
耽搁了这么一会,为他引路的妖族也没有什么不耐,仍是客气地将他一路护送到持静院,郑重其事地与院中一名年长的侍女交接,方才告辞。
院中主人都还没回来,霍清源倒是不敢造次,收起了他那些油嘴滑舌,老实起来。侍女将他引至厅堂,送上茶水,礼仪周全之外,又格外有些温柔的态度,并不因为他这么一个陌生修士来到王庭重地,就对他严防死守。
霍清源心知无论是先前陪同他的文书,还是持静院里这位侍女,对他这份和颜悦色,恐怕都不是出于什么王庭与仙门之间的新局势,单只是看在他家师兄的面子而已。
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虽然他相信大师兄去到哪里都不会吃亏,但总想着这边诸多风俗不同,不知道他一个仙门剑修能不能待得舒心。如今看来,王庭妖族对大师兄颇多尊敬,似乎也不因族类之别而有什么隔阂。
放下了一桩心事,他又开始闲不住了,趁着独自等候的时候,在屋里踱起了步,就着那半开的窗屏朝外看。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很难相信长明放着寝宫不待,天天住在这座寻常的小院子里。要说毕竟位于王庭之中,此处雅致非常,以居所而言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没那么奢华的排场而已。他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估计大师兄也会更喜欢这样的地方。
大师兄一会要回来了,可不能让他看着自己这急躁的样子。霍清源把合上又打开,四处转了几圈,没找到装饰的镜子,就悄悄在扇面上凝一面水镜,对着理理鬓发,又整一整衣冠。
事到临头,他难免有些心怯,既想展现出和往日一般的模样,就当没有这许多年的别离,又想表现出端正风范,好叫对方知道,他早就能独当一面,没再惹什么麻烦。
而大师兄会怎么看他呢——无论怎么看,他都要稳住,不能喋喋不休,更不要一股脑地问东问西。他再照了照扇子,不错,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霍道友。
他沉浸在紧张里,甚至没听到院里的脚步声,直到门被推开,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对他道:“小霍。”
那一刻,他把什么风度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想不出,就这样扑到对方怀里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
谢真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这种每次都像攻城锤一样冲过来的架势,还真跟小时候没什么区别。
霍清源也不想这样,但眼泪就是停不下来。明明对方才是历经生死、受过磨难的那一个,明明他是想要当个长大成熟的好师弟来关怀师兄,明明他这么多年过得自认都不错……可是那种汹涌的难过让他说不出话,只能摇着头,委屈地皱成一团。
等他晕乎乎地记起自己在干什么,意识到自己把师兄的袖子都哭湿了之后,或许是脑袋里的水终于流干净了,他后知后觉地开始尴尬起来。
没脸见人,实在是没脸见人!他还不如就这么脸朝下埋进地里算了。
这时一块帕子递到了他旁边,让他得以拿来遮遮那一塌糊涂的脸。霍清源如蒙大赦地接过来抹了两下,还没来得及感动于师兄的体贴,突然觉得不对——这是从侧面递过来的,那到底是谁的手啊?
怀着不祥的预感,他缓缓抬起头,看到长明站在一旁,和蔼道:“快擦擦,看孩子都哭成什么样了。”
霍清源:“……………………”
谢真虽然也有诸多感怀,但还是不太适应这样重逢的场面,看师弟总算不哭了,心里默默松了口气。他放开手,上下端详片刻道:“没怎么变样。”
霍清源看似平静,实则已经半死不活了,闻言呆呆道:“真的吗?”
谢真说的其实是相比不久前的那一面,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要说相比当年在瑶山,也一样差别不多,以修行维持形貌并非难事,但对方显然也无意给自己在外表上增些年纪,好看着更成熟一些。
谢真点头道:“精神还不错,最近有点累吧。修行也没有懈怠,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