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429)
“是我生而有此罪孽。”他低声说,“我心中的魔念,从未真正消除,到头来终究还是难免……”
“掌门!”谢真喝道,“你要把这些全都归于那一丝血脉在作祟吗?你年少时的磨难,绝非你的罪过,反倒是当你自以为在赎罪时才日渐自误,将你的执着凌驾在旁人的命运之上,无论是当年,还是此时此刻!这与你是修士还是妖族都不相干,你只是错了!”
落雪如同尘灰飘拂,一行行掠过两人之间。在这一瞬神念的天地里,中原正下着从未有过的大雪,掩埋了城池村落,河流与山峦。风声止息,只有静寂,千里白茫茫的雪地映着云间的月光。
影子喃喃道:“……我何以走到了如此地步?”
谢真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这一缕心魔。
如此从执念中迸裂而出,犹如余烬的残识,他也无法将其视作本人看待。但这样纯粹的悔恨之中,凝结的却是本人至死都无法诉之于口的话。
“我应当明白。”影子低声说,“谢真,你我从来都是不同的。”
“是了。”谢真缓缓拔剑出鞘,“——我,与你不同。”
*
金砂化身在这一个霎时中感到了天摇地撼。它所紧紧缠绕的阵主神魂脱离了它的挟制,让它同时也对阵法完全失去了掌控。
它在诞生之初就熟知种种操纵神魂的法门,但此刻,涌上它心头的疑惑却要更多。对方究竟是如何斩断了丛生蔓延的心魔?阵主的神魂已经支离破碎、深遭侵染,他难道还能从这堆碎片里挑出孰黑孰白?……第三剑和紧随而来的第四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也来不及细思了,剑修的剑有多快,此刻已有亲身感受。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里,海山的剑光切入了他所在之处,飞落如雨,织成将它捕获的牢笼,精准确切,没有一丝遗漏。
直到这一刻到来之前,它都只是慑于剑势之威,绝没想过对方真能把它从已经缠连的神魂中剖解出来,保住了这座摇摇欲坠的阵法。
难道说,这个满打满算也没有接触天魔多久的剑修,对天魔的驾驭之能已经超越了它的创造者,以至于能做到这不可思议的事?
它之所以能放任自己思考,只因在那瞬间,它探向外界的知觉尽数被一剑切断,使它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中。
不同于醒觉前的黑暗,这是犹如死去的平静。短暂的片刻里,就连它所摹仿的正体真身,也与它再不相干。
如果一切能停止在此刻就好了。这就是它,一具化身所度过的一生。
这个时刻稍纵即逝,疾掠的剑光将它从阵法中囫囵挑了出来,向外抛去。穿过被凿了个大洞的殿顶,越过逐渐减缓的灵气漩涡,它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天空。
新宛的夜幕已经不再浓重,天际低处隐约泛灰,带着一丝黎明的预兆。断断续续的飘雪让这最后的夜色愈显浑浊,坊墙街道间酝酿着不安的气息,但这一切最后还是没有演变成混乱。
它仰望着这不纯净的天空,向下坠落。被赋予了执着意志的化身令人戒慎,失去了倚仗的力量后,它也不过是一捧砂砾。
然而,尽管它已无接续之力,有人也不想看着它就这么慢悠悠地往下掉。剑光紧随而至,上下左右严实地一绞,没给它留下在半空中变成烟火的机会。
该说不愧是剑修吗,出手就要干净利索——它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个轰轰烈烈的结局,实际上一切来得太快,它甚至没有机会让对方好好读一下它的所思所想。
谢真收剑一横,海山轻振,将剑上沾染的点点金光震散。不消片刻,漆黑剑刃上重又洁净如洗。
这是他熟悉了天魔的权柄后,初次彻底地灭除星仪的一个化身,方才在神念中与神念外的一战,虽然险而又险,生死毫厘,但他也从中越加明悟了这股力量的运用之道,也对星仪这些金砂化身有了更多领会。
这具化身消逝前,残余的念头还是飘到了他的感知中。化身的意识已经散落,留下的只有一段段情绪:对他的恐惧,对即将逝去的迷茫,以及一想到真正的星仪未来迟早又要与这个可怕剑修再次交手,又因为看不到这激烈的场面而充满遗憾。
谢真:“……”
对这个星仪化身的一言难尽,一时间反而冲淡了那些沉重的思绪。他按下心头种种起伏,纵剑追上那从阵法中释放出来的、曾经属于郁掌门的残魂。
皑皑寒气如同轻烟升起,投向空中的雪云。被星仪布置在此的金砂化身专为阵主设下了天罗地网,遭此精心暗算,结局早已注定;如今那道魂魄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只凭借着一缕本能,去融入那阵法外仅剩的虚无躯壳。
但那躯壳也是由金砂化身捏造而出的幻影,既非修士,也非妖魔。当下方的阵法逐渐停滞,那道幻影也失去了归属,化作漫卷的风雪,在新宛上空游荡徘徊。
谢真一直跟随在后,等到对方与阵法引动的灵气漩涡完全断开,才抬眼看去,望向那阵迷惘的寒风。
城里因为这异常天候而惊醒的居民,许多都围着灯盏,靠在灶边,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被他们寄予厚望的衡文仙师们如今在哪里,也不指望能有个什么说法,只希望这怪异的情形快些过去。
有人祈求,有人抱怨,也有人觉得这或许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奇景,说什么都压不下好奇心。再说,那股寒意也没到让人挪不动脚步的程度,他们不知道有个不留名的凤凰正在忙着撮火,好让这遭到灵气侵袭的城池免于被冻住,只知道手里捧上一盏灯,就不会感觉那么冷。
那些胆子大的人虽不敢到街上去,也试着推开门窗,走到自家院子里,抬头往天上张望。
那画面的确是绝无仅有。夜色渐淡,天幕仍旧幽暗,一股呼啸的风雪却在其中肆意飘动,庞然浩大,鲜明得难以忽视,又带着与这反常迹象相伴而生的险恶,仿佛不知何时就要扑落下来,在他们这些凡人身上降下一场大灾。
有着衡文坐镇的一国之都新宛,百十年间从未见识过这等骇人的景象,哪怕是夸夸其谈的乡野传说里,也没有形容过如此可怖的妖魔。
在一双双眼睛恐惧的注视中,一道银光倏忽而至,追上了漫卷的风雪。
那光华如此明亮,破开了纷纷雪雾,几乎叫人错以为是白练般的月光。只是此时夜尽月隐,从新宛的街坊中向上看去,笼罩着城池的只有朦胧昏沉,更不可能透过这片混沌看到天穹。
然而那道耀眼的清光仍旧穿梭在风雪间,就好像真有月色在此倾泻下来。
许多人就这样仰望着天空,忘记了害怕,为那尚不理解的事物而兀自着迷。无论他们日后会如何谈论这一段稀奇经历,描述出多少千奇百怪的演变版本,催生出多少传说故事与诗稿,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大多并不能从中看出什么门道来;在他们眼里,那只是宛如月华的清辉,又比月光更加凌厉,一会在这里,一会又出现在另一边,即使不曾特地昭显,那惊鸿闪逝间的轻盈迅疾,依然蕴含着令人屏气凝神之美。
等到终于有人回过神,意识到可能正有仙师在与肆虐的风雪交手时,天上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那股混沌的幽影被剑势困住,无处可去,骤然凝固在半空之中。
四下里的云与雾都停止了流动。一道横越天际的夺目剑光,刹那间穿过了无定形的风雪,将其一剑斩落!
从尚未摆脱混乱的宫城,到门户紧闭的坊墙之下,新宛各处都有人见到了这毕生难忘的一幕。如同大梦初醒,月色隐去,再不停留。
云开雾散,漫天大雪向着城中落了下来。看到这情形的人们慌忙躲避,但这一次的落雪不再带着森然寒意,它们一片片越过夏夜的梢头,飘向潮湿的屋瓦,坠入被积水染上泥泞的石地,消融在黑暗中。
第268章 物华休(三)
一声裂响,随后是如雨般声声清脆。置于在衡文这座书阁顶层的布设,只是晖阴之阵庞大形体中浮于表面的一角,但当这里的阵型也从内到外寸寸破碎时,已经昭示了阵法的彻底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