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472)
“那之后呢?”谢真怔怔地说,“之后她怎么样了?”
“她从这里离开,要去远行。”药农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不过她还是不愿意平淡地度过残生,宁愿走在旅路上。她说,花落也要归于春泥,就当她的过往终结在此吧,以后又会是新的故事了。”
谢真听他述说,隔着漫漫岁月,伤怀怅惘皆是无处着落。就在这片静滞的山林间,花木也依旧年年生发,掩去旧时痕迹。
药农又絮絮地讲了些旧事,及至天光斜移,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他站起来想了想,指着日落那边的林中道:“隔了这许多年,阿容当初的居所早就找不到了,但我们来往迁居,有时会在树中留下些信笺,如今这些树木没了遮蔽,你不妨去找一找,兴许能有所收获吧。”
谢真按捺起伏的心绪,向他郑重谢过。一直默默陪着他的长明临走前对那药农道:“如今三部也非昔比,若是觉得山林荒僻,去静流部投奔也未尝不可。”
“哟,朋友你来头不小啊,难道在三部都能说得上话?”
药农乐道,“好意还是免了,濛山虽好,我也不爱扎堆,不想听管教。现下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有灵气蕴养,怎么就不算是个好时代呢?”
霞光夕照,谢真徘徊在那片林地间,略带忐忑地看着那一株株老树。他不知道是否真能找到遗留的印记,也不知道即使有什么东西留下,那痕迹又能否延续至今,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感应,会不会在无知无觉间与其擦肩而过。
要是这次什么都没找到,他想,就再带上闭关的阿花来,重新找一次,说不定下次还有希望……
忽地,他停步抬头,神魂中像是被轻撞了一下,让他不由得仔细看向面前的古木。这既不是什么妖族的原身,也没有生出灵韵,仅仅是棵长了很久的树。但在他视线中,有一道细不可觉的银丝缠绕在树枝上,如今已经长到了很高的地方。
谢真展开掌心,将那颗握在手里的银丝球托起,小心地靠近树边。却见枝叶间微光掠过,一只节疤里落出一枚树皮缠裹的书筒,正掉在他手中。
他抚摸着那银线封存的位置,持剑的手此时也微微颤动,竟有些不敢去看。须臾,一双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在这一刻无言地给他支撑。
半晌,谢真还是稳住了心绪,慢慢拆开了这封时隔太久的信笺。见到那秀逸的字迹,印象里已太过淡薄的轮廓仿佛又从记忆中飘现而出,化作在灯下提笔留书的身影。
“……见信之时,想必你已循青崖故地,遇到我昔时旧友。此事虽早有预想,真到你用上这番准备的一日,我仍不知是喜是愁……
“我蝉花一脉自来修行艰难,霜天之后更甚,以至血脉凋零,病痛难愈。所幸与诀哥相逢于江湖,意气相投,畅快潇洒,虽是须臾之乐,亦足慰平生。
“纵得他相助修行,我仍知寿命不永,诀哥亦有门中重任担负,难得长久。我们曾有思量,倘若阿真你妖族血脉昭显,日后或能托身静流部;若你更似人族,有修行天资,也可在仙门中寻到良师。即使身处人间凡世,我们也望你顺遂安泰。
“原以为总来得及伴你长成,教你去看这世间,待你能安身立命,由你想清楚,自己该走什么道路。然世事难料,竟连这相守时日也成奢望,诀哥去后,不得已将你托付仙门,于你而言未必不好,却仍使我痛切难安……
“……蝉花蜕壳复生并非完美无缺,我不愿借其苟延残喘,将之寄托于你,不过是抱有微茫希望。你若能安度一生,当不会有用上这蜕壳之时,只是,设若万一,你遭遇不测,也盼你借此再启前程。
“你在仙门修行,究竟会成为何等模样?若你如妖族一般长大,又是否会有所不同?我已不得而知,但愿能为你另辟他途,使你或许还可见识到不同光景。
“阿真,我将远行,今生无缘再会,不必挂念。无论归属何方,惟愿你通达自在,寻得心之所安。”
直到暮光渐渐将信上字迹湮没,谢真才终于能将目光移开。他拭去手背上的泪痕,珍而重之地将信筒收起,望着这深深夜色。
他想,他确实已经见了太多事情。探寻过仙门中百转千回的隐秘,看过各色各异妖族的故事,经历过死生一线,也和席卷这世间的灾厄相抗——正如您希望的那样,我仍然知道我要走向何方。倘若您见到如今的我,也会为我而欣慰吗?
林中古树并非坟茔,些许旧日痕迹也早如烟云消散。那个洒然的身影已远,浮生寄梦,世事尚在风中。
*
永安关外,这时节不见桃花绽放,秋色连波,寒烟浩渺,笼向青天碧云。岸上枫林似火,落叶金红交映,正似为迎接远客而铺陈的锦绣。
谢真从船中眺望,说道:“这一段颜色淡去,又不是很像了。”
自从发现这秋景与长明的火焰有些相似之处后,他时不时就要观察一下,回头也写到手记里去。两人一路行游,纵览盈期变化,如今正在返程路上,见闻林林总总记了快有半箱子。长明的记录总是颇为精确,有时细致之处就能密密写满一本,谢真则多是记下些灵光一现的刹那,挥洒写意,过后重读,常常又有收获。
长明躺在他膝上,闻言懒洋洋道:“若我一声令下,让它像些也不是难事。”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变这戏法。”谢真低头看他。
长明将五指一拢,引来一缕灿亮火焰,另一手像拔棉絮一样在里面揪了几下,把赤红的颜色揪走,剩下金多红少,最后又压得暗了些,毛蓬蓬一团戳在谢真眼前,衬着岸上风景:“这下像了吧。”
谢真:“……”
不得不说,确实还挺像。他将这作弊的火团一把拎走,捧在手里捋了捋,果然也是绒绒暖意。
秋叶虽不是为了凤凰而红,这世间风云衍变,和身在其中的他们却也不无关系。待到他们系舟上岸,登上山边亭台时,檐下已有人在等候。
正清掌门负手而立,遥望远山,听到客人到来,回身道:“二位行游中原,旅途可还顺遂?”
谢真道:“不错。”
“好得很。”长明打量他道,“又是什么风把你从太微山吹下来了?”
灵霄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分别,他说道:“近日巡察四方宫观,正与你们遇上。”
“正好吗?不见得吧。”长明一语道破。
谢真心道这些时候正清和他们也有传讯往来,似乎并没什么要事发生,不过以灵霄的性子,无事也不会特地约他相见,想来还是有什么话要说。他看了长明一眼,微微一笑,长明便暂且不找茬了,几人在亭中落座,当真闲谈起来。
说是叙旧,谢真总觉得灵霄有点心不在焉,长明则是一早就认定他有什么古怪,始终用“你什么毛病”的眼神扫视他。就这么尴尬地聊了半天,谢真也听不下去了:“灵霄师兄,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到此,不妨还是直说吧。”
灵霄闻言沉默了。谢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他为难成这样,却见他缓缓取出一本书册,推到他面前。
封皮上并无字迹,看着像是一本手稿,谢真疑惑地接过,拿起来翻了两页,啪地一下又给合上了,愕然地抬头看向对面。
“这个,”他心中已经升起一个不得了的猜测,但仍然非常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这个……”
“对。”灵霄答道,“是《玄华箴言》的初稿。”
说完,他很平静地把脸埋在两手里,不说话了。
谢真:“……………………”
他还能认出这手稿上的字迹,的确就是灵霄写的,况且就算认不出来,对方现在的反应也无需多说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霍清源到底为什么死死隐瞒这本书原作者的身份,要说他也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