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422)
而阵法里现下的情形,简直像是无所顾忌地迎接毁灭,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大乱的结果一样。
阵中已近满盈,在磅礴灵气的冲击下,距离承载的极限也不远了。孟君山不敢想象阵主现在负担着怎样的重压,但他心里知道,师父大概已经失去了对阵法的掌控。
短短片刻之间,必定发生了他未能探明的变故,他只知道,决不能让阵法在这个时候崩塌。
顶着汹涌的压力,抵挡着那稍有不慎就要将他吞噬的寒意,孟君山小心地沿着阵法走势探索,寻找那些在不堪重负下渐趋脆弱的要处,尽量加以弥合。他动手再快,也追不上阵法持续的毁损,不过他瞄准的位置都是关键,这么东修修,西补补,还是令向着悬崖疾冲的态势缓上了一缓。
这些动作很快就招来了阻碍,阵法在寂静中转动,一股鲜明的意念浮现而出,抗拒着他的修补,想把他这件异物排除出去。
两面受敌,孟君山一时间左支右绌,但这状况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本就想借此试探当中令人费解之处,眼下足可以看出,阵法的中心正发生激烈的变故,以至于无暇分出什么精力来对付他。
他一面打起精神应对,一面绕开层层遮挡,向着阵心靠近。阵法中那股险恶的意志在排斥着他,而理应作为阵主通悉全局的师父,却始终与他没有半点交流,连一丝讯息都没有向他传来。
孟君山逐渐感觉冷意渗进了四肢百骸,血里仿佛有碎冰流动,叮叮咚咚地相互碰撞,越积越多,逐渐联为一体。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幻觉,要是再这样下去,最后他可能就要作为一个有辱风雅的大冰坨子来结束这一生了……虽然似乎也不失一桩奇闻,但他还是不太想以这种方式流传后世。
他一点点辨别着核心处极为复杂的脉络,寻找着那个确切的时机。上山后他学的第一课,是驱除杂念,凝神专注。这辈子的修行,说到底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生死一线的危机,让整件事情落入这等局面的悔恨,每每思及都只觉痛苦难当的对师父的质疑,种种思绪,都已暂且离他远去,所余的只有阵法的经纬织线,变幻万千的灵气流动,亟待解开的疑问。
他心无旁骛,甚至放任了寒意的侵蚀,任由冰霜将他困锁。在思绪都几乎冻结的那一刻,他找到了那个间隙中乍现的灵光。
晖阴之阵,一表一里,正逆相对。其表里倒转的构造,呈现于分立衡文和新宛的两端,在衡文的一端已经近乎失灵的当下,新宛这处的阵法也告残缺,这也是为何它在承载灵气的时候独木难支。
但整盘设置的表里构思,并不仅限于将两半原本用途各异的阵法结合,他先前钻研的只是衡文的规划,对新宛这里一无所知,直到亲身体验到由师父一手设置的布局,他才察觉到其内外有着共通之处。
在阵主所在的核心之外,还有着另一个阵眼,正处于阵法的背侧。它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潜藏在已经浑然一体的构造中间,若是没有被推算出来,它的踪迹就永远不会显露。
没有错过这短暂的良机,孟君山破开阻挡,径直落入那个恰当的方位。如同点睛之笔,与其相连的阵势天衣无缝地嵌合,因主持者的放任而失控的阵法终于重又取得了秩序。
但在负担起阵眼中无数联结的一刹那,孟君山同样体会到了那股莫可抵御的沛然重压。即使他如今代行阵主职责,维系这灵气的鼎器暂时不塌,可是这样累积下去,很快也要撑不住了。
此时此刻,就连同在阵法中的师父的情形,他也无暇顾及,只剩下保全阵法的念头。浩瀚的灵气一次次在濒临极限的阵法中左冲右突,以身入阵的他,感到这些激荡穿过了骨血筋脉,乃至在神魂中也留下了一道道沟壑。
痛苦都是小事,他只觉得怕是坚持不了太久,在这接近崩裂的阵法上,他拿自己打了一个补丁,而他这块补丁也将要被扯碎了。
他能感到自身的生机渐渐流逝,差不多也到该想遗言的时候了。他倒不觉得这难以接受,他来见师父之前就有所准备,况且游历世间多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无常离合,即使身为修行中人,也不奢望一个理所当然的善终。
身无挂碍,清明通达地含笑而死,又有几个所谓的神仙中人能做到呢?像这样的心怀惭愧的荒唐结局,未必就不适合他。
只是,只是……
当他的临终自省往前进行到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分量时,整座阵法轰然一震,只见一道月华般的剑光从天而降,穿破殿阁屋顶,径直冲进了阵法之中。
*
正在孟君山全神贯注地和阵法缠斗的当口,他所处的殿阁和庭园之外,新宛的异象已经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
即使晖阴之阵尚能承载,这块数百年来从未经历过灵气涨落的土地还是生起了波澜。溢散的灵气带来了纷纷落雪,一夜之间,楼宇街巷俱白,井水封冻,檐角也都挂上了片片银霜。
谢真二人抵达新宛时,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来不及多说,刚炸完衡文的长明歇也没得歇,就赶去收拾这烂摊子了。
骤降的寒意只是表象,不属于此地的灵气才是真正的危险。幸好在先前的宵禁警示之下,家家闭门不出,也多数都点起了灯盏,凡是有火焰之处,长明都可以借此施加一缕护佑,使周边免受冰寒灵气的侵袭。
然而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不解决异象的源头,相抗的局面也不能维持太久,到时就只能设法把全城人都撤到别处了。新宛乃是一国之都,这样兴师动众,还要叫人抛家弃业,中间不知又要有多少波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走到这一步。
至于谢真,他也有他需要直面的对手。
进城后,他本想直奔另一半阵法所在的书阁,但他很快见到了盘旋在上方天空中的东西——他也形容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还是因为有天魔的权柄带来的视野,他才能隐约看出对方的轮廓,那是一团随着灵气的漩涡而席卷呼啸,夹杂着冰雪的寒风。
它变幻莫测,与星仪的天魔化身颇有共通之处,可是对于见识过各种“星仪”,乃至对天魔的本质有所了解的谢真而言,它又和星仪大有差别。就像是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神魂本质,正在与天魔化身互相吞噬溶解,纠缠难分。
谢真观察片刻,实在搞不清门道,索性用剑开路。他隐去身形,万一有新宛的凡人正探头看天,希望别被上面大打出手的情景吓到,不过剑光很难遮蔽,只能说聊胜于无。
觑准时机后,他上去一剑,直斩当中尚未相融,排斥最为激烈的位置。这一击正中痛处,无定形的寒气也因此散乱,空中的霰雪好似伤口迸出的血迹一样纷纷洒落下去。
直到此时,它仿佛才察觉到了来者的威胁,缓缓流动的形态朝着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谢真紧皱眉头,这一剑探出了不少讯息,他知道这团缥缈庞大的寒气里并无一个清晰的意念,只有迷惘的本能,不同于天魔那种本来空无的混沌,这种本能并非自然,更像是受到侵蚀的结果。
另外,这游荡在新宛上空的轮廓,正体还潜藏在下方书阁的阵法里,天空中的却是它映出的照影。说是影子,其实不仅仅是虚幻之物,它实打实地能散布风雪,挨上一剑也会受创,不难想象,两下此消彼长之后,说不定这道寒影会化作最后的真实。
谢真来到新宛之前,原本做好了见到一个怒火滔天,绝不和他讲一句道理,准备与他殊死相对的毓秀掌门的准备。更糟的情形下,可能这个掌门还是星仪版本的……
和星仪斗了这么多次,他知道对方纵有天魔之利,也并非无所不能,郁掌门修为深厚,不见得就会着了星仪的道。只是星仪常常谋定而动,如今横亘在新宛和衡文之间的阵法就有他的暗中设计,这家伙又惯会利用他人心境的缺憾,谢真也没把握会面对怎样的情景。
但是他还是没预料到这个局面。这片浩荡冰冷的寒影,确实令人联想到毓秀掌门的所修的术法,然而谢真却察觉到了当中不属于星仪或是天魔的,无法错认的一缕缕妖气。
这实在是邪门到家了,谢真想得头疼都想不出这东西是怎么回事,要不是长明还在忙着,他真想请来对此事最权威的凤凰重新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他自己的感应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