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346)
“多谢仙师,但我不记得了。”阿盼苦着脸说。
他又问了几句,看他实在说不出来,只好作罢。这时,院中的总管也匆匆赶来,说尽好话,总算把他给劝回去休息了。
回到住处,灵徽怎么也静不下心,在屋里找了找,翻了一只蒲团出来。
衡文果然度量着正清客人所需,连这个也有准备,只是上头衬着紫缎,织入金线,望之花团锦簇,让他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慢慢摒除杂念,将心神沉入静寂中。
自从来到轩州城中,他始终有一种隐约的不安萦绕心头。像他这样天生灵觉敏锐的修士,常被教导要小心这种似有若无的预感,哪怕暂时还不知道它源自何处。
灵气的异常,地脉气机的流动,潜藏的阵法,乃至影响心志的秘术,都有可能触动他的警兆。若他日后修行大成,或会更清晰地辨别出异常来自何处,而现在他至多也就能感觉不太对劲而已。
但他还是想尽力捕捉那飘忽的蛛丝马迹,谁知道在哪个不起眼的时候,就真能发现点什么呢?
他的知觉缓缓向外延展,越过楼阁画栏,漫入雨声如织的夜色。
用毓秀孟师兄指点他时的话说,他察知到的景象就像是泼墨于水上,时而墨迹深厚,时而水色清澈。天地间灵气多寡自有其规律,正如下笔浓淡,应是气韵流畅,行云流水,他要留意的,则是这画卷中不合意韵的突兀之处。
凡人的气息十分模糊,修士则要明显得多。衡文终归是仙家名门,弟子修行的均是正宗功法,其气机清浊冲和,各个都显得扎实。他们驻守的这座轩州城的书阁,大可称一声气象不凡。
灵徽一寸寸地探察过去,始终未能找到令他感觉异样的源头。他也不怎么气馁,毕竟本来也没指望一举建功,正准备收工,忽然只觉一道探查术法的形迹凸显出来,宛如往水面泼了颜料,就这么大剌剌地闯入了他的灵视中。
他吃了一惊,立即收敛感知,视野顿时重回到室内一灯如豆的昏暗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谢师兄那边到了,随即回过神来,觉得大概并非如此。那两人修为远超于他,若是不作掩饰,气势一定更为煊赫,而要是有意掩藏,又不见得能叫他察觉。
这么说来,书阁里是另有一人趁夜施术,难道是和刚才夜惊的事情有关?
灵徽一挥衣袖,将灯火点得大亮。他片刻间已经想得清楚:这道术法横扫四方,如此明目张胆,他正愁找不到缺口,焉有不借机发挥一下的道理?
这回他没再跳窗,而是推门下楼,余光瞥到有人慌忙赶来,他也步伐不停,只朝着那术法的来处而去。
一盏盏灯火正渐次于中庭亮起,他不客气地直闯了进去,这做法十分有效,面前的人都是想拦又不好拦,他只要克制住想要讲礼貌讲道理的冲动,根本就是所向无阻。
等到那个风尘仆仆站在庭前的人回过头,和他眼神相对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景昀师兄?”他疑惑道。
景昀也是一脸的没想到,就见他先是惊讶,随后神色逐渐凝重——显然他并没想到此时此刻,会有个正清的人站在这里。
*
黎明之前雨已小了,天边的阴云中淡淡泛出了鱼肚白。谢真一回到租住的宅院里,就迫不及待地去取茶具。
在雨里四处忙活了一晚上,尽管有避雨的法门,衣袖都没沾湿一点,他还是觉得心神像是浸透了雨水般潮湿,只想赶紧喝上一口热的,驱驱这股烦闷劲。
那边长明已经煮上了水,还有心情打趣他:“一晚上闯了几百家的空门,怕是传奇大盗也做不到吧?”
谢真:“快别惦记着你那什么大盗了……”
他走到桌案上的阵盘边,看得出那些玉筹仍旧在波动不定,不像是勘察出了什么结果的样子,不禁忧虑道:“还是没有征兆啊。”
“测不出征兆,也可说是一种征兆。”长明答道。
谢真无声地叹了口气,深以为然。
这间书房中备有文房四宝,他绕过被阵盘占据的长案,将一卷纸铺开在另一张桌上,取水研墨。磨了没一会,长明就过来道:“够用了。”
说着,他两手一抬,砚中墨汁化为一条水线飞向半空,悬在桌案上方。只见游龙般的墨水盘旋了好一会,忽而往下一洒,泼在了铺开的竹纸上。
那在空中淋漓欲滴的墨迹,到了纸上,却呈现出一副极为工整利落的图样。根根线条均匀明确,没有半点多余痕迹,若是熟悉的当地人在此,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张简要的轩州城舆图。
这张图虽只得大略,细节一概没有,但紧要的坊墙、坊门、河道等等俱都一丝不差。不但东西城都看得分明,各处大街也一样标得十分清晰。
“又在耍你的小妙招了。”谢真掂了下砚台,里面干干净净,一滴都没浪费,“这可挺费折腾的吧。”
“你就说你爱不爱看吧。”长明瞥他。
谢真诚实道:“……爱看。”
长明又去调了些朱砂,一手虚悬,从城西开始,随着他指尖移动,浓淡各异的深红墨点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纸上。谢真仔细看着,将其与这一晚他们的行程逐一对照。
他们在第一个人身上察觉到那根从神魂连入虚空的丝线之后,不敢大意,又依此法去察看附近的其他轩州城民。
令他们头疼的是,结果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有些人身上完全没有丝线的痕迹,有些人的丝线淡到几近于无,有些人则像那个伍账房一样,丝线纵不清晰,也教人难以忽视。
除了正受魇梦困扰的人身上必有痕迹外,丝线出现与否,和长幼、男女、门户等等似乎都无甚关系。虽然怀疑灵性较深之人可能更易有夜惊之症,但半夜三更,各个都在睡觉,一时间也不好看出谁有修行的天赋。
他们从城西到城东,一路上翻门越户,尽量每条街上都探一两家,赶着大多数人都还在酣梦的时候,收集了这些朱砂墨点代表的讯息。其实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就已发觉这和地域方位恐怕也没什么关系,不过还是决定将其落在纸上,以便探讨。
长明点下最后一个红点,伸手拂过纸面,使墨迹干透。漆黑的坊市轮廓之间,遍布星点朱砂,宛如枯枝落梅,透着难言的肃杀与狰狞。
第217章 未更阑(五)
灵徽从医馆出来,就见斜对街的茶楼十分醒目。门前廊柱错彩镂金,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幌子上画着的药草、鲜果栩栩如生,在这大热天里,上面仿佛沁着一层冰凉的水珠,令人望之口舌生津。
他也想去喝一口凉快的,不过看到那兰台会的玉骨扇标志,想了想,还是没往里走。
昨晚下了半夜的雨,转过天来又是炎热的白昼,轩州城里仍是熙来攘往,车马如龙。只是,思及那些初露端倪的暗流,眼前这清平景象也无法叫他安心欣赏。
他一路往城西去,期间不忘数度探察,确信无人跟随才作罢。穿街过桥,到了小河边,在此消夏解闷的闲人便多了起来,他放缓步伐,向那些茶铺、冷淘摊子、亭台处看去,寻思着那两位会在哪里盘桓。
如此走走停停,到了树荫下,耳边突然听到一声招呼:“灵徽师弟。”
他愕然四顾,这里没什么人烟,只见岸边斜着一副鱼竿,另有一个戴着箬帽遮太阳的人在不远处,守着一只竹篓子。
行走在外,敛气匿踪正是常理,由他们这样修为不知要精深多少的高人做来,叫他难以察觉也不意外;不过这副打扮,怎么说呢……
只见谢师兄掀了掀帽檐,邀道:“过来坐坐?”
灵徽就把那些什么包袱抛在一边,老实过去了。
他自觉正事要紧,也不闲聊,一坐下就开始述说他在衡文书阁的见闻。
怕漏掉重点,他力求言辞详密,不遗巨细,说到夜里和景昀撞了个正着时,也尽量不去带上个人的好恶:“景昀师兄一向在新宛的书院侍奉山长,若能劳动他来轩州,想必不是区区小事。”
谢真倒对另一件事更在意:“他的事情先放放,你亲眼见识的那个夜惊的症状,是个什么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