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93)
他当然愤怒极了。他道德感薄弱,可以因为对方侮辱了自己,就毫不犹豫地对救过自己的恩人下死手。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好身手,在对方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不见寒轻而易举地掀翻了他,并把他打昏过去。
等到他再次转醒的时候,惊恐地发现不见寒正在脱他的衣服。他的双手被绸带捆起来,绑在床头,身上被不见寒扒得一丝不挂。他简直想大喊救命啊有变态,可是窗外的复苏市被淹没在暴雨中,游荡的怪物并不会回应他的求救。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见寒把他的裤子扔在地上,然后……
在床边端端正正地坐下来,开始画人体写生。
想象中的灾难并没有发生,可他莫名感觉自己受到了双倍的羞辱。
苍行衣和不见寒之间的仇怨,就这么结下了。
苍行衣被不见寒囚禁在这套三室两厅的小房子里,开始了他漫长的逃跑与反抗生涯。
不见寒大多数时候都在家,和苍行衣待在一起,画画或者看书。偶尔也会出门,去采购生活用品或者丢垃圾。每次他临出门前,像跟自家饲养的小狗道别一样,和颜悦色地握着苍行衣的手向他交代行程时,苍行衣都觉得他在放屁。
复苏市已经几乎成为一座死城,外面根本没有活物,售卖生活用品的超市也早已经被逃难的人群抢砸一空,他根本没地方去买东西。而且正常在复苏市求生的人,也应该一次收集一大堆生活必需品囤积在家里,减少外出带来的风险。而不是像不见寒一样,隔三差五出门采购一次。
他永远都不知道不见寒从哪里带回来新鲜的蔬菜水果,不见寒从不带他一起出门。不见寒说,家养宠物漂亮的皮毛不应该被雨淋湿。
苍行衣试过趁不见寒不在家时翻窗逃跑,或者撬门。可是不见寒家的门窗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像是被叠加了什么金刚不坏的特殊效果,不管他怎么打砸,都无法造成一丝破坏的痕迹。
他也曾经在不见寒放松警惕的时候偷袭不见寒,用他藏起来的餐叉或者水果刀。可不见寒总是能轻易地制服他,往往他还没有看清不见寒的动作,不见寒已经缴走了他的武器,把他踩在地上。
企图反抗和逃跑会受到惩罚,不见寒总是会发明一些新的惩戒方式。前几次他还罚得很认真,比如说在浴缸里蓄满水,压着苍行衣跪在浴缸前,把苍行衣的头狠狠按进水里。直到苍行衣快要窒息溺毙,他才抓着头发把苍行衣提起来,如此反复数次。
再后来,苍行衣忤逆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见寒意识到,或许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让苍行衣变得乖巧温顺。他终于放弃了通过惩罚来矫正苍行衣的行为,惩罚从宠物行为训练的一部分变成了一种玩乐。他试过逼苍行衣喝酒,直到苍行衣酩酊大醉意识崩溃,也试过往苍行衣嘴里挤一整管芥末,或者要求苍行衣给他表演倒立洗头。
随着相识的时间逐渐变长,苍行衣越发觉得,不见寒是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家伙。
在苍行衣比较听话的时候,不见寒往往脾气很好。他会给苍行衣梳头发,要求苍行衣和他一起在床上睡觉,亲自下厨给他做好吃的食物。偶尔因为画画太入迷错过了饭点,他在反应过来之后,还会礼貌地向苍行衣道歉。
他一天中最温和的时候,是临睡之前。
复苏市的天象没有昼夜交替,不见寒却固执地按照时钟的轮转安排作息,这种井然有序,在暴雨下的复苏市中是一种奢侈。
他会把所有的灯都关上,拉上窗帘,只在床边留下一盏橘黄色的星光小夜灯。窗外肆虐的暴雨声被隔绝在外,冰冷、残忍的病异蔓延不到这里,他温暖的臂弯之下,是末日中唯一的避风港。
他坐在床头,让苍行衣枕在自己膝盖上,手中捧着他自己画的画本,一页一页,声音轻柔缓慢地将自己编造的故事讲给苍行衣听。
他口中有无数瑰奇有趣的故事,在梦乡中遥远而绚丽。他向苍行衣描述流淌着宝石的河,簇拥星光的海浪,深林中落不尽的花雨与沙漠深处风蚀的遗迹。他不吝将自己的乐园分享给苍行衣,带他漫步于秘境。
苍行衣曾不止一次地在他诱人的讲述中入梦。他梦见历史之前辉煌的遗迹,梦见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奇妙生物,梦见过海底纷扬的大雪与树枝上高悬的星光。不见寒用语言和画笔为他构建了整座梦境中的乐园,他是这座乐园中唯一的游客,享有灿烂的一切与无上殊荣。
可是他仍然没有放弃逃离。他还无法为不见寒给他的一切,割舍自己的尊严和自由。
自从苍行衣高烧病愈以后,他发现自己拥有了一股奇怪的病异力量。他对着镜子测试过,当自己凝视别人双眼的时候,就可以窥探到对方的想法,甚至控制对方的行动。但是他从来没有对不见寒用过这种力量,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他没有把握。
最强力的底牌一定要慎重地隐藏起来,保留到恰当的时候,一击必杀。
如果他不能一次控制住不见寒,成功逃脱的话,他怕不见寒会为了杜绝他再动用病异,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不见寒干得出这种事。
机会很快降临了。
有一天不见寒出门采购回来,神情显得十分疲惫。苍行衣猜测他可能是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怪物的袭击,为了应付怪物而消耗了大量体力。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不见寒正在玄关处换鞋,买菜的环保袋挂在门把手上,大门还敞开着。在不见寒抬起头,微笑着向苍行衣打招呼的那一瞬间,苍行衣对他使用了病异。
苍行衣没能读到不见寒的想法,也没能控制住不见寒的行动。他充其量影响了一下不见寒的动作,让不见寒僵硬在原地,无法动弹。
一种巨大的恐怖感涌上心头,苍行衣意识到不见寒也是一个患病者,而且病异侵蚀深度远胜于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跟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共处一室,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甚至没有给不见寒补刀的勇气,抓紧时机,踉跄着跑出门外。
时隔这么久,他终于第一次逃离了不见寒的控制,就连暴雨中夹杂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都是自由而甜美的,令人沉迷。
他趁不见寒没有追上来,沿街奔逃出了很远。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湿,其中蕴含的病异不断渗入他身体,侵蚀他,可是他无所畏惧。
对他来说,已经不会再有比不见寒更可怕的存在了。他用二十余年建立起来的人格尊严和骄傲,一夕被不见寒碾得粉碎。只要不在不见寒身边,他去哪里都可以。
他的病异原本应该很适合混迹在人群中,可复苏市已经几乎变成一座死城,他逃出很远,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只有散落在街边的尸体。
他开始感觉到饥饿了,被暴雨浸透的衣服冰冷沉重,他的体温在快速流失,需要尽快补充热量。但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找到一点食物,正如他所料的,复苏市中的生活必需品,尤其是食物,在暴雨落下的时候就被争抢一空。
他又冷又饿,一边寻找被别人搜刮后只剩残渣的生活资源,一边躲避城市间四处游走的怪物,狼狈地在城市间流浪了好几天。他终于意识到,不见寒为他提供的温暖干净的住所,在复苏市中究竟是怎样的童话王国,那是其他挣扎求生的人不敢奢望的理想。
离开不见寒的第五天,他终于找到了一处患病者聚集的基地。
他袭击了那处基地,掠取了这些患病者攒积的资源。但是这些患病者死后,病异相继爆发,互相吞噬,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极其恐怖的怪物。他不敌新生的怪物,来不及接收战利品就被追杀,拖着重伤的身体,一直逃到红雾翻滚的城市边缘。
他听说过有关这些红雾的可怕传言。传闻任何人只要踏进红雾中,就会从复苏市消失,从此再也没人能见到他的踪迹。可是怪物已经在他身后,他不迈入红雾中,一样会被怪物杀死在这里。
他转过身,背对红雾,看着眼前逐渐逼近的怪物,心中竟然充斥着死亡前最后的宁静。
就在他打算退进红雾前的最后一刻,一道绚丽的彩色光辉,在他面前绽放开来。
少年撑着透明的雨伞,站在无边的雨幕中,一颗拳头大小的钻石悬浮在他掌心之上。每一个切割面都闪耀着火彩的钻石中,封印着三十二瓣的蓝玫瑰,它在他手中缓缓旋转,反射的彩辉照亮每一个阴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