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207)
他还有一段缺失的记忆。
那段记忆恐怖到足以击溃他的理性,瓦解他的人格和坚持,让他失去自我意识,彻底沦为只剩下本能的野兽。更可怕的是,他对这段记忆中存在什么东西,一无所知。
当他察觉事情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被剥夺五感,坠入一片茫茫风雪中,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他向前走了很久,穿越这片冰雪,发现幻觉的尽头,是一处夜魇的营地。
最糟糕的情形果然发生了,这是他遗失的那段记忆。
他被夜魇抓住,关在囚笼里。为了防止他反抗,夜魇摧毁了他所有能产生破坏力的身体部位,在狂欢中瓜分他的皮肉和骨血。
这是第一次,他宁可没有龙裔强悍的躯体再生能力。他辛辛苦苦愈合的伤口、再生的血肉,都成了夜魇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它们收割他,却不给他提供充足的食物和水,他的身体得不到营养和能量的补充,很快像干涸的植物一样枯萎,无法再自我修复。
在剧痛中逐渐变得麻木的苍行衣想,这还不足以击溃他。
夜魇们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它们开始折磨他的同伴。它们在他面前分食夜塔的秘术师,羞辱他们,让他们和狗去争食,撕咬苍行衣的血肉。即便如此,苍行衣仍然没有表现出动摇。
夜塔曾经有研习室做过相关的研究。或许是因为身上流淌着异族的血,龙裔的族群认同和同理心,远低于一般人类。他们往往性格孤僻,不合群,很难和其他人类建立亲密联系——苍行衣这样长袖善舞的个体,在龙裔中绝对称得上是异类。甚至有许多人认为,他应该和不见寒调换身份。相较于他,不见寒才是那个性格表现上更像龙裔的家伙。
但即便这样的苍行衣,面对昔日同僚的丑态,仍然无动于衷。
他看着他们挣扎,痛哭流涕,一边咬破他的伤口渴饮他的鲜血一边发疯道歉。他丝毫没有遭到背叛的愤怒和目睹同伴堕落的痛苦,只有“果然如此”的平静。
他早已知晓人类的脆弱。并非他们不想维系自己的尊严,而是本能不允许他们保持高傲。
一旦身体的痛苦到达某个极限,求生欲就会让他们的理性全线崩溃,除了延续生命之外生不出任何念头,只剩“活下去”这一种歇斯底里的渴望。重压之下,没有任何人能保留坚守道德底线的余力。
苍行衣漠然的反应,无疑让期待看到他备受折磨的夜魇感到无趣至极。它们聚成一团,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之后,将他已经破败的身体,遗弃在了雪林的空地里。
这些夜魇恨不得将俘虏敲骨吸髓,苍行衣绝不相信,它们有主动遗弃他的好心。果不其然,短暂的等待之后,大群迷梦蝶嗅到龙裔的血气,蜂拥而来。
夜魇们尖叫着,四处逃窜,生怕自己被迷梦蝶沾染到。但是在这种尖啸声中,苍行衣似乎听出了幸灾乐祸的狂笑声。它们奔逃的同时也不忘期待,陷落在迷梦蝶中的苍行衣,会做出什么反应。
苍行衣绷紧了身体,等待噩梦降临。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没有见到任何恐怖的事物,也没有被唤醒什么不堪入目的回忆。
狂风蝶浪之中,有人挥开秘术,从蝶群中斩出缝隙。宛如古老神话中的神祇,撕裂恶夜,带着星海极光而来,降临在他面前。
不见寒穿越暴雪,自雪尘大雾中走来,驻足在苍行衣面前,擦拭着脸颊上的血迹,微微喘息。
苍行衣嗅到扑面而来的腥气,不见寒的秘术斗篷上淅淅沥沥,不断滴落冰蓝色的夜魇之雪。他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夜魇,才穿过九死一生的危险夜潮,来到他面前,最终弯下腰,朝他伸手。
不见寒对他说:“走,我带你回家。”
苍行衣从噩梦中惊醒。
阴暗寒冷的地牢映入眼帘,在刚刚睁眼的一瞬间,让他生出自己从未自噩梦中挣脱的错觉。他分不清幻觉和现实,记忆和记忆彼此交织,时间感和秩序感崩溃,知觉颠倒狂乱。
他想起了自己被囚禁在夜魇营地时的一切经历。夜魇们将他丢在雪林中,他被迷梦蝶淹没,在幻觉中看见不见寒朝他走来。
不见寒企图带着他穿越雪林,逃离夜潮笼罩的范围。但是在离开迷梦蝶的栖息地之后,夜魇们很快追了上来。
疲惫的不见寒和身受重伤的苍行衣,根本无力抵抗夜魇的追击。苍行衣无数次哀求不见寒将他丢下,独自逃回夜塔,都被不见寒坚定地拒绝了。
最终他们不敌数量庞大的夜魇,被抓回夜魇营地。当着苍行衣的面,夜魇撕碎了不见寒,将不见寒的血肉喂进他嘴里,然后继续收割他因为吃下龙眷者获得大量养分而新生的鳞甲和血肉。
当苍行衣以为自己会就此崩溃的时候,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面前的夜魇营地竟是遍地鲜血,被前来救援的秘术师屠戮一空。
不见寒站在他面前,手中的法杖不断向下滴落鲜血。他愤怒地质问苍行衣,作为夜塔首席,至高无上的秘术师,他为什么救不了自己的同伴。看见同伴的惨状为何无动于衷,甚至不给他们一个痛快,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遭受折辱。
他带着秘术师们将苍行衣押回夜塔,以罪人之名审判他,对他严刑逼供。他企图向不见寒解释自己的无奈,可苍白的言语和破碎的逻辑完全无法说服不见寒。不见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着某种肮脏卑贱、令人嫌恶的东西。
在将他处以极刑之后,不见寒将他抛尸荒野。他的意识在颠倒混沌中颠簸,进入下一个可怖的幻境。
无数次,他见到夜魇将前来援救他的不见寒虐杀;又有无数次不见寒带他离开这里,却在他们即将逃离之际骤然背叛,悲悯地嘲笑他的轻信,将他出卖,再度推向绝望的深渊。
他不知自己在希冀与绝望中颠倒了多少次,直到渐渐变得麻木,再度惊醒,发现自己仍然被囚禁在夜魇的笼中。
紧邻他的囚笼,是另外一座坚固的监牢。沉沉睡在这座囚笼中的,竟然是不见寒。
他迟疑了许久,伸手敲打笼柱,但是这没能惊醒不见寒,反而引来了逡巡的夜魇。
夜魇如阴云一般,汹涌而至。
当着苍行衣的面,它们将遍体鳞伤的不见寒拖出笼中。在苍行衣不可置信的注视下,它们撕扯不见寒的衣物,不顾不见寒疯狂的挣扎、甚至舍弃性命地反抗,一寸寸锉断他的傲骨。它们最终像调教一条狗一样,彻底驯化了他,然后以最下贱、最肮脏的方式羞辱他,用他身体服侍怪物肮脏的欲望,使他坠入污秽之群中。
吃下不见寒的血肉、被不见寒背叛,都没有击垮苍行衣。
唯独在看见不见寒被夜魇折磨到丧失神志,最终向他露出谄媚而渴望的笑容时,苍行衣崩溃了。
他亲手杀死不见寒,将不见寒分尸,跪坐在被血染红的雪地中,神情麻木。
这是他意识中残留的,最后的画面。他失去了自那以后全部的记忆。
因此,当他睁开双眼,看见不着寸缕的不见寒沉睡在他羽翼之下时,他以为自己仍然没能从连环嵌套的幻境中逃离。
他轻轻抬起翅膀,犹豫了一秒钟,是否要趁不见寒沉睡在无知觉的梦境中杀死他,以免这个幻觉形成的不见寒面多更多悲惨的遭遇,这样可以尽可能减轻不见寒的痛苦。
冷风灌进龙翼下,不见寒本能地颤抖了一下,蜷起伤痕累累的身体。干涸的血迹、地牢的灰痕和龙涎的灼伤留在他身体上,还掺杂着些其他难以名言的污痕,红痕和淤青,这让他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脆弱。
苍行衣呆怔半晌,终于彻底清醒了。
他惶恐地意识到,不见寒身上这些伤痕是他造成的。他在记忆幻境中进入恶念期,发疯失控,不见寒为了制止他以身饲龙,最终被他搞成现在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他立刻恢复了自己的人类形态。不见寒原本枕在他身上,被他用翅膀圈着,形态改变造成的高度落差,让他往下滑落,枕在苍行衣大腿上。
移动牵扯到身体不适的地方,不见寒在昏迷中皱起眉,梦话呢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