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48)
他把装有漫画源文件的U盘插上自己的电脑,读取《甜梦镇》的草稿文件。文档里有很多他保存下来的和菜籽的聊天记录,包括他们深入交流过的角色塑造,甜梦镇后续的剧情展开,还有他为之后几话绘制的草图。
主角兔包子跟他最好的朋友果汁松鼠一起,在甜梦镇怪物的阴影笼罩下周旋求生,最终一起击败了怪物。甜梦镇的幸存者们造出了小船,从星星树长成的孤岛上离开,他们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流了很久,遭遇过各种有趣的生物和奇闻异事,最终来到传说中他们怀念已久的大陆……
不见寒右键选中这些所有的文件,将他们统统删除。
他从兔包子去找樱桃慕斯猫的地方开始修改。原本剧情中,会被兔包子说服去图书馆中追溯怪物出现缘由的樱桃慕斯猫,烧毁了兔包子带来的火龙果烈鸟的笔记。旋即她将自己挂上高藤,在对未来的绝望中,放火烧毁了图书馆。
兔包子无计可施之下,想去告知果汁松鼠这一出惨剧,不料在果汁松鼠家发现了沾有蜜糖和玫瑰荔枝汁的雨衣,将果汁松鼠误当做一切惨案的真凶。
他跑去奇异森林蛇家,正目睹果汁松鼠将奇异森林蛇灭口的一幕,于是越发笃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为了不像其他小动物那样惨遭毒手,他抢先挥刀,杀死了果汁松鼠,却在那一瞬间发现了真相——
摧毁甜梦镇的怪物,正是他自己。
草稿完成,不见寒放下了笔。
菜籽对他承诺会帮他争取的那几千块的稿费,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可有可无。
他只是一向对自己笔下的故事负责,坚持要有始有终而已。即使故事刚刚开始,后续的所有情节就被腰斩,即使只剩下最后一话的发挥空间,他也会尽自己所能,将它修缮成一个看起来完整的故事。
不渡平留给他这一千多万的遗产,足够他不愁吃穿地渡过余生。即使他一辈子只画他喜欢画的东西,一辈子不去找工作,不去挣钱,他也能活得衣食丰足,毫无压力。
所有小动物都消失了,没有人再能威胁到怪物在甜梦镇上生存。
不渡平死了,不会再有人干涉他画画。
他自由了。
这分明是他期盼了很久的彻底的自由,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他可以去庆贺,去狂欢,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再也没有任何人会说他做得不对。
然而,一滴发烫的泪水,沿着脸侧滑到下巴尖上,最终落在手绘板中央。
他趴在书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小声地呜咽起来。
哭声再也无法被压抑住,越来越明显。但是再也不会有从背后推开他的房门,不问他伤心的缘由,却为他递来纸巾和煮好的雪梨糖水。再也不会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一边骂骂咧咧他年纪轻轻的明明没吃过什么苦头,却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一边又问他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怎么样才能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直到这一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不渡平死了。
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面目可憎、却又如此穷尽一切地,深爱着他了。
他撑了那么久,坚持了那么久,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为了向不渡平证明他自己。他和不渡平是不一样的人,他不需要依赖不渡平活着,有独立的人格和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敢拼上性命去实现自己想要追求的一切。
可是不渡平死了。
他欠谁都不想欠不渡平的。可偏偏他欠不渡平的,注定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他过去拼了命想要争取的自由,如今居然以这种荒谬的方式,轻而易举落入他掌中。他与之决绝对抗的一切分崩离析,贯穿生命的支柱坍塌折毁。
一夕之间,不渡平让他所有涉入泥泞的挣扎,他忍辱负重的低头和割舍,他长久以来的信念,自以为是的高傲和独立,全都变成了笑话。
他恨死了不渡平,恨到简直想要把不渡平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
他宁愿不渡平鄙夷他,辜负他,重新娶妻生子。不渡平最好是彻底放弃他,把他赶出家门,让他自生自灭,甚至侮辱他毒打他,让他绝望,逼他仇视这世上的一切。
而不是……这样沉重地爱他。
“你为什么从来不听我说话,为什么不尊重我,为什么不肯向我妥协?难道对你来说,理解我哪怕一点点,都比死还要难吗?”他崩溃地哭着,扔出手里的笔,狠狠砸在墙上,“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爱我吗,我难道就不爱你吗?!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你宁可死,也不愿意认可我的想法!”
“我不要你的钱,不要你操心我的吃穿,也不要你自以为是地对我多好!我真正想要的,始终只是你能对我说一句你知道我很辛苦。想要哪怕一次,你能发自内心地承认,我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错的,我有选择人生的资格!”
“……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吗?!!!”
身怀绝世的画技又怎样,心中有一整个世界又有什么用?
他只顾着满足自己的渴求,对社会没有给予过任何值得称道的贡献,也影响不了这个世界的审美和价值取向。执守着创作者的独立和清高,却连靠自己引以为豪的创作能力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他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亲缘寡淡。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他已经投入了一切,于是无力回应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关爱,无法屈就自己虚与委蛇,给予在乎他的人们哪怕一瞬间的宽慰。
拿起笔他就是神,可放下笔他只是人。
他这双手,徒有能够凭空造世的神技,在这个凡人的世界上,却做不到任何事情。
事到如今,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那些近乎可笑的固执,究竟是维护了他自己所谓的尊严,还是使他更加尊严扫地。
他无法停止怀疑,向自己内心深处发问:你所笃信的乐园,它真的存在吗?
如果它不存在,那你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成了空想者口中一个幼稚的笑话,全都毫无意义?
如果它确实存在,又为什么坐视你痛苦沉沦,坐视你窒息于尘埃,却不降临现世,带你离开这里?
他甚至歇斯底里地想到,要是他没有作为“不见寒”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为什么要让他看见乐园,为什么给他这样的双眼双手,为什么要让他拥有无穷的想象力?
从一开始,就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出生多好。
不要给他令人敬畏的天赋,不要让他有走上创作道路的选择。让他从一开始就认清自己的能力,活成一个平凡而优秀的普通人。他会认真学习,听从父母的话,考出令他们满意的成绩。他会被他们关爱着,也会成为足以让他们自豪的乖孩子。
他会从事稳定且对社会有所贡献的工作,而不是让身边的人为他颠倒的作息和微薄的收入而担忧。他会结婚生子,买房买车,给父母养老,这样庸碌安然地度过自己的一生。而不是让世界上唯一在乎也是最在乎自己的人,到临死之前都在牵挂他困苦黯淡的未来。
可为什么,偏偏他要是这样的不见寒。
为什么他非不肯服输,非要有这一身不肯低头的骄傲?
从耳鸣中滋生出幻听,女人遥远如叹息的声音,又一次在不见寒耳边响起。
【所谓选择,就是你决定要竭尽全力,去争取一样东西。并且无论成功与否,你都将为此放弃人生其他所有的可能性,放弃所有你原本可能拥有的东西……】
【你做好失去一切的觉悟了吗?】
他选择乐园,选择追逐理想,于是为此错失了许多他本可以拥有的温情和善意。
他总是警惕地审视着这世上的一切,固执地认为是那些不肯认同他的人错了,将自己封闭在内心的妄想世界里,盲目地执着于自己认定的目标。他不接受不渡平强加给他的爱,却没想过他也在将自己的观念强加给不渡平,苛刻地向不渡平索取对方没有能力给予的理解。
他憎恨不渡平的固执,殊不知这份让他恨之入骨的固执早已对他影响甚深,被他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下来。
他真正的大敌,始终是他偏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