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36)
面试全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个人展示时间。他将与乐园相关的插图印刷成厚厚一册作品集,放在桌面上,立刻就吸引了所有考官的目光。他们争相传阅,轮流询问他有关动画游戏发展史的问题,继而谈到古今中外美术史和各类民间艺术,不见寒一一对答如流。和行业内顶尖的老师们谈到自己喜欢和擅长的领域,他就滔滔不绝,整个人简直像是在闪闪发光,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面试官问他:“你的美术底蕴很好,我们已经了解了。我现在想问一个和你自身相关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画画呢?”
不见寒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要创造新的世界。”
话音落下时,他听见坐在他身边的赵贺坤,发出一声忍耐不住的嗤笑。
他没有理会,继续说道:“我对艺术的热爱源自于对自身生命历程的幻想。各位老师已经看到了我作品集中的插图,我一直相信与我们眼中所看到世界平行,存在着一个这样的幻想世界,美好、绚烂、能带给人无穷的快乐。我希望能够用自己手中的笔,将这个世界在现世创造出来,让它被众人看到,把我所得到的快乐分享给大家。”
“这是我身为一个执笔之人的执念,也是我身为创作者的理想和信仰。”
和赵贺坤的不以为然不同,在座的面试官,没有一个人觉得不见寒幼稚可笑,对他的发言流露出轻视的态度。
坐在最中间的主考官微笑着,合上了面前的作品集,认真地对不见寒说:“你知道吗,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从大部分来面试的人嘴里都听到过和你同样的话。画画是理想、创作是信仰,但是说过这些话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最后都改变了自己的初衷。”
“这个世界上的现实与无奈太多,我们需要一些会做梦的人。但愿你能够坚持下去,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做到。”
他说完这一席话,一股暖流顿时从不见寒心里涌起。
不渡平给他那一巴掌的时候,他没哭。但是这一瞬间,他几乎绷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他双手接过面试官递还给他的作品集,郑重地向对方鞠躬:“谢谢。”
一想到这是他选择的美院,他未来会学习和生活的地方,这些是以后将会教他成长、给他引导和鼓励的老师们,他就无比庆幸。
还好他坚持到了现在。
只要他没有放弃,就不会总是沦陷在琐碎庸碌的世俗里。
从冬日暖阳下的首都回到阴冷落雨的楚庭市,他像是浸泡回了潮湿的冷风里——尤其是当看见站在画室门口的不渡平时,这种恶寒感顿时达到了顶峰。
他当时转头就想离开,可不渡平已经看见了他,大声问:“你想去哪里?!”
不见寒脚步定住,转头看向不渡平。
两个月不见,不渡平的容貌憔悴了很多。他的胡茬没有剃,发根也花白,脸上的皱纹更加分明了。
不见寒问他:“你来干什么?”
“你本来答应今年过年回老家的。”不渡平说,“结果你没回去,奶奶想你了,所以大老远跑到楚庭市来看你。”
不渡平身边,站着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
她头发已接近全白,棉布衣衫很陈旧,双手交握在一起,局促不安地搓动手指。见到不见寒,立刻朝他扬起笑容:“寒仔啊,奶奶来看看你了。”
自己拉不下脸示弱,又想叫儿子回家,所以把老人家搬了出来?
不见寒对应付这些无休无止的纠缠早已经厌烦了,语气冷淡地对不渡平下了逐客令:“看也看过了,天气这么冷,你带奶奶回去吧。别让老人家冻着了。”
“不见寒,奶奶特意跑过来看望你,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你这是什么态度?”不渡平语气不善,“你是奶奶从小带大的,小时候奶奶还抱着你去天桥上数火车。奶奶对你多好,你全都不记得了?”
不渡平指的“从小”大约是在小学以前的时候,那时候不见寒才几岁大,根本不记事,对老太太也没有什么印象可言。
不见寒不耐烦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奶奶走过来,拉住不见寒的胳膊,就要帮他把画板从背上摘下来:“来,寒仔,东西奶奶帮你拿着……跟奶奶回家好不好啊?你爸爸给你做了好多喜欢吃的菜哩。”
不见寒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挡住奶奶的手:“等我校考完才回去,还差一所学校的考试没考完。”
不渡平提高了音量:“校考什么考,就你那成绩还想考哪去?奶奶都亲自来了,不见寒,你还想怎么样?!”
不见寒懒得跟他废话,绕开两人,直接往画室走去。
奶奶见他要走,立刻慌了神,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连声说道:“寒啊,你听爸爸的话啊?别跟爸爸耍脾气好不好,你爸爸都是为了你好……”
不见寒脸色冷下来:“这跟好不好没关系,我有事要做。你别抓着我。”
“你怎么跟奶奶说话的!”不渡平见他对奶奶甩脸色,立刻大吼道,“没有奶奶就没有你爹,没有你爹哪来的你!”
不见寒完全不吃他这套:“不渡平你还有完没完,看我不顺眼就自己滚远点,眼不见为净。别为难你自己,也别来干扰我的事!”
不渡平勃然大怒:“我是你爸!我不管你还管谁?!”
眼看父子俩越吵越凶,老太太眼眶逐渐红起来。不见寒想要甩开她的手回画室,孰知她抓得比老虎钳还紧,忽地扑通一下,她就给不见寒跪下了。
不见寒猝不及防:“你干什么?!”
“寒啊,奶奶求你了,奶奶跪下来求求你了好不好?”老人家哭着,泣不成声,“你不要跟爸爸吵架,乖乖回家好不好?爸爸就你一个儿子,奶奶也只有你一个孙儿啊……”
不见寒哪见过这阵仗,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又气又急,托着她的手臂,企图将她扶起来:“你起来,好好说话!哭什么啊?!”
不渡平也低吼道:“妈!你起来,别管那个白眼狼!”
画室门口就在大街上,不渡平和不见寒的争吵早已吸引了许多好事之人前来围观。此时老太太一跪,众人更是对不见寒指指点点,语气和目光中透露着对不孝子孙的鄙夷。有些人更是拿出手机来拍摄,兴致勃勃围观这一出闹剧。
老太太继续哭诉:“当初就说不该让你爸爸到城里来的……你不要往外面跑了,外面好凶险的啊!现在好了,有家都不肯回啊……!你不要画画了,跟奶奶回家好不好?和奶奶去种地,回老家放牛,哪有这么多事情哦……”
“你、你这都在说什么啊!”不见寒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完全没有应付这种事态的经验,“我不是……唉,你们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回家去,寒仔和奶奶回家好不好?”老太太趁机顺着杆子往上爬,一边哭一边说,“寒,咱们回家去,你跟爸爸回家吵……别在外面丢人现眼的好不好?奶奶年纪大了,丢不起这个脸,丢不起这个脸啊……”
她跪在地上,紧紧抓住不见寒的胳膊和衣角,不让他走。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见寒脑子里乱哄哄的像一团浆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感觉悲哀还是可笑,他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耀眼却缥缈,在很高很远的地方。仅凭他自己的天赋努力,就要竭尽一切,才能够到达。
可他不仅没能获得任何的帮助、支持和理解,他身边的一切,甚至都想要拖他的后腿。不渡平和不渡平的亲人,学校、画室的老师和同学,这些普通甚至庸俗混乱的人和事,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沼旋涡,将所有人都拖着往下拽。
假如不想被淹没,就必须时时刻刻反抗,刺伤自己。
只有耻辱和疼痛能告诉他——不愿沦入其中,你得拼了命地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