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68)
他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完成了1号病区所有房间的灯光开启,紧接着进入2号病区,如法炮制。在他完成全部四个病区的灯光开启之后,返程路上,异变发生了。
青山病院中发生了规模不小的爆炸,建筑开始坍塌。
他不知道这是建筑本身的问题,还是有人做了什么。情况危急之下,只能勉强找到一处墙壁,手臂护好头颈等重要部位,沿着墙角蹲下。
爆炸和房屋的垮塌造成了剧烈的地震,破裂的建筑材料也簌簌坠落。他在剧烈的晃动中被砸昏过去,醒来已经是此时,青山病院早已沦为废墟。
他眼下蜷缩在一处斜墙卡成的三角形空隙里,倾斜的墙体勉强保证他没有被废墟卡住肢体,也不会被从天而降的砖石砸伤。他从缝隙中钻出来,沿着碎砖石砾爬出斜墙的掩护,回头去看这面墙,感觉它倾斜的角度有些诡异。
——那面墙的斜度,应该不足以支撑它卡在自己头顶上方。
苍行衣心想,以正常的物理逻辑推断,它会倒下来,把自己压在底下碾扁才对。
遗憾的是,他再怎样困惑也无法看见,在他目光所不能触及的维度中,一树畸形的蔓藤从废墟中伸出,牢牢为他撑住了悬而欲坠的高墙。
那一丛东西是无数条手臂拼接在一起构成的,手臂彼此纠缠交握,以诡异的角度和正常手臂无法拧成的姿势相互交架在一起,搭成了一条蔓藤形状的支撑。
它看起来像是很多条手臂的组合,实际上又是一个完整的、活着的个体,它们小心翼翼地没有触及苍行衣的衣角,却在他从缝隙中钻出的一瞬间,每条手臂上都长出数只眼睛,齐刷刷地睁开,目光殷切地盯视着他修长的背影。
苍行衣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迹,往前走去。
从废墟砖石的孔隙里,探出很多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一些长有数条触须的软体小怪物从黑漆漆的洞中爬出来,殷勤地爬到苍行衣面前,替他搬开脚下碍路的碎石,将砖块填进可能卡住鞋子的缝隙,尽可能为他铺出一条平整的道路来。
在苍行衣的视野中,这一幕却显得有些诡异。他走到哪里,面前凹凸不平的石块就突然自己骨碌碌朝旁边滚落。平整的石板沙沙滑动,自己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在他面前搭起了便于前进的阶梯。他一时拿不准这是什么灵异现象,还是剧本提供的新的道路指引,站在原地,有少许迟疑。
他注意到,此刻天色已不再是深黑。他能看清面前的远处的天际蒙蒙发白,地平线崩得紧紧的,似乎快要日出了。
这样的亮度,他应该可以算是沐浴在了光中。可他的身体没有感应到任何不适,精神也还正常。他似乎已经彻底消除了“光中毒”的污染,从邪神的注意中逃脱了。
想到这里,饶是对邪神和祭祀一直表现得不太在意的苍行衣,也不禁轻轻呼了口气。
他继续向前走。
却不知道,自己背后,邪神的目光时刻如影随形。
不见寒就悬浮在他背后,不到十米远处的距离。
存在剥离肉身,使祂的形象呈现出彻底非人的姿态。祂庞大,身躯足以遮天蔽日,触手扭曲盘结,不断蠕动延伸,覆盖整片废墟,深深扎根进破碎的砖石和土壤里。祂像真菌入侵蔬果使其腐败一样,侵蚀着这个世界的存在。
那些支撑苍行衣头上高墙的,为他扫平碎石开辟道路的,不过是从祂身上落下的零星碎屑。
身体的动作很容易控制,意识的延伸却极难收束。祂对自己现在的形态还不熟悉,必须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意识的触手,不让它们黏着在苍行衣身上。
祂现在是概念,是一道庞大复杂但是缥缈的意识,祂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剧烈的污染。一旦不慎沾染到苍行衣,就会将他侵蚀同化,或者使他的存在恶化变质。
祂小心地包裹住苍行衣身周的空间,却为他留出足以自由活动的真空。这种精微的操作对于祂庞大且涣散的躯体来说,实在太难了。更别提祂同时还要承受源源不断涌入脑中众声祈祷般的怪异呓语,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属于这个“剧本世界”的维度信息。
属于苍行衣的气息和行动轨迹,被庞大的信息量稀释得极为浅淡,祂只能靠着这一点气息,这一点宛如叶尖拂过的花香一般稀薄缥缈的信息,来从杂乱的信息潮中维持自己对苍行衣的感知。
苍行衣沿着废墟继续前行,走走停停,似乎在寻觅什么——应该是在找寻之前一起行动的那些玩家,或者他们留下的任何物品和痕迹。
很快,他在废墟中看到一具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的尸体,站在高处的石砾上远远望了一会儿,从乱石堆上跳下来,慢慢走近了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破败不堪,身下的血迹都已经凝固沉淀,变成枯涸的红褐色血痂。他趴倒在废墟中,手向前拼命伸着,临死之前似乎还想从废墟中挖掘出什么东西。
……哦。
不见寒迟钝地反应过来。
这是作为人类的我的尸体啊。
站在那具失去生机的躯壳跟前,苍行衣的动作和表情,同时僵住了。
“……不是吧。”他扯了一下僵硬的嘴角,轻声喃喃说着,“真的要这样吗?”
他在尸体面前单膝跪下,伸出手,颤抖的指尖揩净死者灰败的脸颊。他看见自己最熟悉的面孔,那张脸上血迹斑驳,睁大瞳孔涣散无神的双眼。
指尖下的皮肤冰冷僵硬,连试探都不需要,他已经能够十分笃定,不见寒已经死了。
他在废墟中缓缓坐下来,将那具只有半截的身体抱在怀里,神情略显呆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对我来说……”他怔怔地自言自语,“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啊?”
他看见地上大片已经凝固还带有些微粘性的血迹,看见不远处坠下的断墙和被碾住的下半段身体。而在不见寒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了被卡在石缝里的手机。
那是他故意遗漏在301号房间里的,他自己的手机。
如果不见寒没有死,而是成功把这台手机从缝隙里抠出来,用他们记在心头滚瓜烂熟的密码将它打开,瞬间就可以知悉所有他企图掩饰的秘密。
他无法想象不见寒是怎样被拦腰砸断,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这里,手伸向废墟在黑暗中寻觅。他也无从得知不见寒生生将自己的腰扯断该有多痛,濒死的时候在想什么,那是多么令人绝望又崩溃的场景。
他紧紧地抱着怀中僵冷的尸体,将脸埋在不见寒的颈窝中。他很想、很想能对不见寒表现亲近一点,可唯有当不见寒死了以后,他才敢做这样的事情。
灰尘呛人的气息、血的腥味、尸体的阴冷味道,通通灌入他鼻腔里,刺得他眼眶发红。
终于,他紧紧抱着不见寒的尸体,小声呜咽起来。
悬停在苍行衣背后的不见寒,沉默地望着他抱着自己死去的躯壳啜泣。断断续续的、被强行压抑的啜泣,很快变成了失控的痛哭。
从他声嘶力竭的悲鸣中隐约泄漏出一些字句,像是质问,亦或者咒骂。不见寒想知道他在因什么而痛苦,可是在祂耳边呢喃的癫狂语句实在太繁杂了。风的窃语,水泥砖墙和钢筋的哀嚎,泥土的抱怨和灰尘的叫嚣,嗡嗡乱叫吵得心烦,祂只能勉强从纷繁众声中辨认出苍行衣破碎的片语。
“既然给我希望……又为什么……毁灭它……”
“让我重活……只是告诉……注定的事无法改变吗……?”
“如果只能存在一个……让苍行衣活下来……不见寒必须死……那……”
“那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啊?!”
泣血般的恸哭声回荡在废墟上空,除却来自远野的风,再没有谁能听见。
不见寒没想到苍行衣会这么伤心,祂想伸出手,或者说伸出祂的触手,轻轻抚摸一下苍行衣的后背,安慰一下抱着祂人类躯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可是祂的触手悬停在半空中,离苍行衣还有一米多远,却不敢再往前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