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276)
即便他们最终背道而驰,他也从未觉得这是一种背叛,更谈不上愤怒和怨恨。
对他们这样追逐在理想道路上的人来说,他们本来就既是战友,也是竞争对手。成则孤身登顶,败则以身殉道。全力以赴才是对彼此的信念真正的理解与尊重。
只是,在不见寒的设想中,这样的退场,对牧糍来说,似乎太悄无声息了。
在他的想象中,她的死亡理应和她对爱与自由的追逐一样,轰轰烈烈,倾天倒海。她既猖狂而来,理当纵歌而去,令深渊出红日,令怒海开平波。
而不是像眼下这样,被安静地掩埋在一场无色无痕的大雪里。
分明刚刚赢得一场艰难的胜利,雪林中剩下的三人,却没有一人欢呼庆祝。死寂笼罩了整片黑暗的林地,气氛前所未有地压抑,凝重。
这种沉默令人惴惴不安。恶魔之血分明已经沉寂下来,不见寒却仍然感到胸口发紧,心脏处暗藏着一阵阵隐痛。
鸦雀无声中,世界忽然问了一句:“深渊权柄呢?”
不见寒和苍行衣同时看向他。
“权柄持有者死后,他持有的权柄就会掉落,可是牧糍的深渊权柄凭空消失了。”世界说,“总不会是没有形体的俞尉施把权柄给偷走了吧,这说不通啊?”
“莫非……”
世界话音未落,电光石火间,一道灵光自不见寒脑海闪过。
他脱口而出:“小心!她还没——”
未尽的话语梗在他喉咙里。
骤然复苏的恶魔之血宛如一簇荆棘鲜花,从他心脏处爆开。血棘沿着血管流窜,刺穿他的骨肉,化为一丛刑架,将他钉在雪地中。
斑驳血迹泼洒在纯白积雪里,像花瓣从盛开的树上落下。
“——!!!”
苍行衣倏然散作一丛水母,将不见寒包裹住,密密麻麻的水母以最快的速度将恶魔之血的血棘蚕食,并取代它填充了不见寒的身体。
没有及时吞噬掉的恶魔之血从水母的缝隙间流走,雪地里的血痕也向前蜿蜒前行,凝聚在一起。
鲜血夹杂着白雪凝聚在一起,重新在雪地中塑造出少女的身影。
牧糍的身份卡,【隼山雪】撕卡。
现有撕卡后,按预置顺序自动替换仍然存活的身份卡。
【鱼妙言】身份卡装备成功,牧糍无伤复活。
公主裙少女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抬起挥了挥,笑容甜美地朝他们打招呼:“早安呀,诸位。”
没有人回应她这恐怖的友好。
水母修复了不见寒千疮百孔的身体,勉强保住他的性命。他立刻使用时间回溯治愈自己的伤势,苍行衣也缓缓收起水母,重新凝回自己的形状。
“难怪刚才感觉不对劲……”不见寒扶着离他最近的树干站稳,咳出卡在嗓子里的淤血,“我就说打了这么久,为什么只有你在和我们对战,俞尉施全程没出手。眼看你都要被我们搞死了,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原来你们根本是有恃无恐!”
他们在战斗中太专注于权柄的争夺和权能的制衡,竟然忘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那就是,《世间》的游戏规则判定,是凌驾于乐园权柄之上的。
战斗进行到这个阶段,绝大多数玩家带进乐园的身份卡和技能,都早已经被消耗殆尽了。他们习惯性地默认玩家除了权柄之外,没有其他更加强力的手段了,却忘记了还有那么少数几个怪物,居然还保留着自己的身份卡。
之前的竞争中,牧糍只在霞辉竞技场和世界对战时,消耗了一张【楚静渊】身份卡。由于她一直没有使用身份卡技能,让他们所有人都忽视了,她很可能还有不止一条命在身的事实。
光是为了撕掉【隼山雪】这一张身份卡,他们已经手段尽出,几次险死还生。
谁能想到她不仅无伤复活,甚至还有一张身份卡挂在身上。
他们到底要怎么拼命,才能再杀掉她两次?!
就算牧糍因为这次死亡,不得已收回了埋藏在不见寒身体里的恶魔之血,他们仍旧胜算寥寥。
“我知道你们已经很努力了。但我毕竟也是高玩,这么轻易就被你们干掉了,面子上多过不去呀。”牧糍笑着说,“你们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吗?都可以试试,说不定下一招就能成功了呢?”
世界没有太多迟疑,短暂的诧异过后,毫不犹豫地再次举弓,摆出备战的架势。诚如他对苍行衣承诺的那样,只要苍行衣需要,他将化身所向披靡的战士,无论敌人多恐怖、前途多无望,都没有丝毫退缩。
但苍行衣忽然伸出手,将他拦在身后。
“我提议暂时休战,怎么样?”苍行衣对牧糍说,“简单来说,我的目的就是将恶魔之血从不见寒身体里拔除,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跟你不死不休。而你想要的,应该是为俞尉施争取更多的存在空间,对吧?生灵的意识格式化虽然不可逆,但它们的肉体仍然存活着,只要等待一段时间,它们繁衍出下一代,自由意志仍然会诞生在这片土地上,俞尉施的生存空间并不会受到影响。”
“如果你一定要跟我们硬撼,我们拼上性命,未必不能真的把你杀死。即便我们没能合力杀掉你,乐园中拥有自由意志的生灵,也只剩下我们四个了。你每杀死我们中的一人,俞尉施能够喘息的空间就会收紧一分。无论怎样,跟我们继续开战,都是和你的目的背道而驰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只手背去身后,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他不是真的打算和牧糍谈和,这只是缓兵之计。
但牧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苍行衣话术中的漏洞:“你们击杀我的计划核心,是这个白衣人。我根本不需要管你和不见寒怎么样,只要把他干掉,拼合了完整的屠龙者序列,你们就拿我毫无办法。而且,杀死你们会让猫猫鱼的生存空间收缩?不可能的,我杀掉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得到新的完整权柄序列,这只会让我和猫猫鱼的处境变得更好。”
“退一万步讲,就算不讨论权柄的问题,你这套说辞也威胁不了我。只要我活着,猫猫鱼就不会死。我是他的信仰者,他的意志将会和我同在,与我一起永生。”
话至于此,牧糍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回转的余地,一场血战似乎已经在所难免。
“但是——”
正当苍行衣放弃伪饰,准备发起奇袭时,牧糍忽然话锋一转。
“我现在有些玩累了。”牧糍说,“乐园里能玩的东西,我们都已经体验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也的确没有和你们打下去的意思。”
苍行衣:“那么休战一事……”
牧糍眨眨眼:“我和猫猫鱼打算启程回家,不过临走之前,会给你们留下一些……‘大自然的馈赠’。”
可以预见她口中的“馈赠”,绝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美好祝福或者礼物。另外三人的神经一瞬间绷紧,立刻决定先下手为强。
世界尚未放下的西风长弓送箭离弦,苍行衣幻化成水母群,而不见寒展开了银色刻度的表盘。
可只身站在他们面前的牧糍,面对交织而来的袭击,没有发动任何一项权能。
她使用了她自己的身份卡携带的技能。
【鱼妙言】的技能,【献身】:牺牲【鱼妙言】身份卡,复活己方一张身份卡。
牧糍身份卡【鱼妙言】,撕卡。
冰霜之箭、海月侵蚀、时间切割交加于身,她的身影在权柄力量的肆虐下支离破碎,空灵的声音也飞散成无数碎片,落在茫茫雪林中:“我会给你们看一些……你们从未见过的……”
万籁俱寂,潮水声涨。
簌簌的海浪声,并非来自真正的汪洋,也不是被狂风掀起的雪浪发出。
它来自于聆听者的灵魂深处,从他们心底漫涨上来,淹没他们的意识,最终从想象的空间入侵现实。
层层叠叠的海浪凭空涌现,人身龙尾的神祇涉浪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