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340)
苍行衣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出,将这本文件夹掀开。
文件夹里面总共是二十页塑封袋,一页正反两面,大概收藏了三四十张画作。每一张画上都没有署名,但他一眼就能认出,这种独特的创作风格出自谁的手笔。
画作的内容各种各样,完成度也各不相同。有的是整张完整的图画,有的是一张张小纸片拼接在一起,组成一张完整的画面。还有的画纸支离破碎,图案浸透了水溶解变形,依旧被人小心地修复,珍藏起来。
不难想象,整理这本画册的人,曾经花费了多少心血。他艰难地参与着一场早已不符合他年龄阅历的捉迷藏,一本本翻开被遗弃的作业本和故事书,从书页的夹缝中仔细找出被人藏起来的画作碎片,再耐心地将它们逐一对比,拼合回完整的形状。
那张曾被人以为在暴雨中撕碎丢弃的画,他在泥泞的操场或者垃圾桶中拾回,一张张展平烘干。在夜灯下用镊子仔细地挑出碎片,沾上浆糊,贴在硬卡纸上,复原出它曾经的形状。
像试图拼起一个破碎的梦。
苍行衣眼眶湿热,鼻尖发酸,猛地合上画册。
他竟不知道,不渡平到底是不是爱不见寒。如果不爱,为什么要徒劳无功地弥补早已无法挽回的东西;如果爱,又为什么要亲手扼杀不见寒,并在不见寒消失这么久之后,才让他得知他无声的忏悔。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苍行衣闭上双眼,平复了许久咽喉处的哽咽。等到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才重新睁开眼睛,再次将画册翻开。
这一次,他推了开通往过去时光的大门,缓缓步入一场遥远绮丽的旧日梦境。
像解冻无人之境恒久冰封的净土,从书架最隐秘的角落找回丢失的日记,开启一方尘封的密匣。从里面取出一颗他曾遗失的,珍藏已久的糖果。
他不在乎糖果可能已经年久变质,不害怕它是否融化发酸,甚至不担忧它有没有霉腐或者被虫蛀蚀。
稚嫩的梦想融化在他舌尖,仍然甜得令人落泪。
第615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九
苍行衣从头开始,再一次认识他阔别已久的瑰丽世界。
将近十年时间,斗转星移,遥远得足以让一切在沉默深处变迁。在这么漫长的时光中,他没有再拿起过一次画笔,没有再向别人讲述过一次有关乐园的传说。岁月的长河日复一日地洗涤他,将破碎的少年意气冲刷走,就连一张记忆的残片也没有给他留下。
画上的乐园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梦乡。可每当他翻开新的一页,都仍然会为画中所描绘的壮美景象震撼。
它们完全不似笔记本上只言片语记载的中二可笑,也不像他猜想的那样幼稚笨拙,毫无价值却自以为是。
不见寒从来不负他的天才之名。无论是五岁、十岁,还是十五岁,被神祇眷顾的双手,上天赐予的疯狂的想象力,永远能够展现出提笔造世的奇迹,震撼人心。
他看见诸神陨落的遗迹中,漫漫琉璃沙海于狂风中扬起,在燃烧的云霞下闪烁。被击碎的太阳流金似瀑,化身熔岩飞溅深海,沉熄后散落成更古不灭的愿光。
他看见浩瀚无边的深海波涛回旋,重重浪花上跳跃着如梦似幻的星点。比贝壳珍珠和珊瑚丛林离海崖更远的地方,海月呼啸游过遗渊,瓦解巨鲸,为沉睡在瀚海深处失落的祭坛降下一场暴雪。
他看见灼灼烈日高悬,空中的机械巨笼为地下城洒落冰蓝色的流光之雨。聚集世上顶尖智慧的天才们前仆后继,用他们的才华和鲜血,为这片赤地荒原开辟出生命的前径。
他看见雾林古木参天,和平之地万物丛生,文明世代疯长。时间的长蛇衔尾成环,化身旧忆长廊,高塔在这里耸入云霄,往上蔓延向无尽的远空。书籍被收集,历史被唱诵,传说被书写。
童话的牧笛在山坡上长鸣,深魇的巡游于奇幻镇穿行,原野盛开象征奇迹的蓝蔷薇,振翅的鱼群飞过天际。
有人为这世界创造了一整片瑰丽梦境,却未曾留下姓名。
苍行衣曾以为,自己会因为与乐园暌违已久而感到陌生,心生隔阂。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在翻开这本画册的瞬间,他就像涸辙之鱼回归江海,落叶飘散在树根的泥土,蒲公英的种子被风扬向天际,油然而生一种回归旧日理想乡的欣喜与宁静。
不需要任何犹豫与怀疑,他笃信这个世界一定是他终将去往的地方,他倾其一生,漫漫跋涉、筚路蓝缕,都是为了来到这里。
这一切真是我想象到的?真的是我曾经创造出来的作品吗?
眼前这些画作超乎想象的瑰奇与震撼,让苍行衣满腔茫然,心生一种极度虚幻的恍惚感。
原来不见寒,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吗?
真的曾有过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存在于这世界上吗?
手中的画册重逾千斤,让苍行衣无力抬起。他惶惑惊恐,不敢回首,一个问题忽地从心底冒出来:这么多年来,他到底都干了什么?
如果他当初没有放弃理想,没有为了逃避痛苦自甘蜷缩在这幅名为“苍行衣”的躯壳里,而是以“不见寒”的身份坚持下来的了,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是不见寒,面对他所遭遇的一切,会怎么做呢?
不见寒不会因为双手和双眼受创,就放弃画画的。因为那对他来说和生命一样重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都不会放下手中的笔。
他会在康复期间,继续研究和艺术理论有关的知识,耐心地等待身体痊愈,在能够重拾画笔的第一时间,继续像赶赴战场一样回归他的世界。
他或许会重读一年高三,然后考入美术附中;或许对旁人的奚落和异样的目光毫不理睬,读完高中考入最好的美院。
他将一副接着一副创作绚烂惊人的画作,把这份震撼带给全世界,用他的色彩感染每一个步入乐园的人,让他们为他五体投地,惊艳叹服。
他是愿望之种,是万物起源,是来自理想乡的吹笛人与叩门人,是妄想天国的造物主。
他将带领乐园来到现世,让不可思议与无尽梦幻降临人间。
……可是他都做了什么?
苍行衣低着头,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他无法抬头直视自己倒映在任何一处镜子与窗上的面孔,更不敢看见幻觉中浮现的少年冷清淡漠的脸。
每天从睁眼开始,呼吸浑浊的空气,装备好假笑走进办公楼里,说毫无营养的客套话。
跟满脑子金钱和下三路的俗人推杯换盏,交换肮脏的利益。
打开社交平台,迎接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
在尘埃的旋涡中挣扎着向上攀爬。
他每天都活得更讨厌这个世界一点。
从放弃“不见寒”以及与这个身份的一切起,他似乎就开始了自甘堕落。他再也没有对自己心怀过任何期待,有过任何追求,只是觉得,反正他最想做的事情已经做不成了。所以人生过成什么样,都不过如此,也就无所谓了。
“能活着就可以了”,“这样子也不是不行”,“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没必要较真到那种程度”。
而不是“跌倒了就一次又一次站起来,做不到就一次又一次去重试。”
“在死亡降临之前,我将不吝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感情和生命,直到愿望实现为止。”
是他犯下了最大的错误,没能时刻对这个世俗,以及人类与生俱来的惰性保持警惕。
他所最轻蔑、也最厌恶的世俗,偏偏有着绝大的吸引力和感染力。若非从始至终地保持距离,只需要一次疏忽失足,尘浪就足以将人浸透。
选择的权利一直在他掌心里。是他自己没能抵抗住汹涌的尘埃,最终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变得庸俗怯懦,变得虚伪而善于妥协,精通表面功夫和阿谀奉承。变得想要更多优渥的物质资源,渴慕能够满足虚荣心的赞许。
尘世如洪流,滚滚向前,在日复一日的冲刷中裹挟着他,让他忘记了如何保持独立的自我。
他最终失去了他原本最不能割舍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