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46)
房东每次来催他交房租的时候,都要长吁短叹一番:“也不明白你把自己逼到这么辛苦干嘛。你不是家里的独生子吗,家里条件又不差,回去好好伺候着爸妈,他们百年之后,房子存款不全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想干什么不行,非要为难自己。”
不见寒只是脸色苍白,微笑着摇头。
撑到现在,他对理想的坚持已经成为了一种病态的执念。
他曾经吃了太多的亏,做过太多错误的选择。可他一遍又一遍遭受挫折,无论跌倒多少次,都一遍又一遍从泥泞中爬起来,就是为了能坚守自己真正的渴望,不为任何原因向任何人低头。
任何人笑他固执愚蠢也罢,觉得他是疯子也好,他不在乎。为了他的乐园,他手中的笔,他已经牺牲过太多,只剩一身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高傲和偏执,不能再被割舍。
他一定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有一条路,就算与现世的一切背道而驰,即使被所有人畏难放弃,也会有人一往无前,敢行走其上。
最后一次不渡灵打电话来哭诉,求他别画画了,赶紧回家。他冷漠地挂断电话,将手机卡拔出来,冲进了下水道里。
忍住感情被撕裂的疼痛,他必须提醒自己,抛弃他们,不要回头。就这样一直向前走。
我有必须要去到的地方,舍弃一切也要争取的东西,以及——死亡也不能阻止我追求的理想。
第339章 拾遗此·不渡平·二十二
那是不见寒有生以来,最黑暗艰难的一段日子。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都没有稳定的收入,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窘迫生活。华中城郊区重工业发展导致的空气污染,使他患上了慢性咽炎,胃病也因为不规律的饮食不时发作。
糟糕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春天,才有了转机。
一名小杂志社的编辑找到他,邀请他为一本新创刊的漫画杂志供稿。小编辑也是刚刚入行的新人,昵称叫菜籽,是和不见寒同校毕业的女孩,听方智介绍而来的。由于是给纸质杂志供稿,不见寒不需要签署作者协议,只需要按传统模式协议授予作品版权就可以了。这对不见寒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杂志比较小,开出的稿费也不是很高,在一页两百元左右。按照每刊十六页,半月一刊来计算,不见寒一个月可以拿到六千多元的稿费。这是他自从工作以来,拿到过的最优渥的报酬了。
他和菜籽商量了很久,从题材的选择,到画风的拟定,再到具体情节、角色设定,终于将一个新的故事大概整理了出来。由于这本漫画杂志面向的读者是低龄的孩子,他决定画一个充满可爱小动物和美味甜品的童话故事,并为它命名为《甜梦镇》。
菜籽本身是美院出身,和之前漫画工作室的老板跟主笔不同,知道不见寒的神乎其技的画工和独特个人风格的可贵。她虽然很难在创作上为不见寒提供帮助,但很少干涉不见寒创作的大方向,最多就是提出一些细节上的意见。这对不见寒来说,已经是非常珍贵的尊重和自由了。
他们的合作非常愉快,不见寒的生活也渐渐稳定下来。杂志社的总部设立在楚庭市,出于工作方便考虑,他也在犹豫,等到夏天过去,是否要搬回楚庭市去住。
这时他才恍然想起,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不渡平了。
自从他把以前用的手机卡冲进下水道,不渡平那边,就和他彻底失去了联系。他凭着记忆给不渡平打了电话,然而电话关机,无人接听。
他没有想太多,在房东这里打过招呼说要搬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一台电脑,水彩颜料,几套换洗的衣物,更多的是在大学期间创作的画作。画作大都可以用快递寄去楚庭市,他只需要随身携带电脑和颜料就可以了。
正当他把东西打包收拾好,准备离开时,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忽然找上门来。
农村妇女打扮的不渡灵一身风尘仆仆,旧衣蒙灰,神色憔悴不堪。不见寒一打开房门,便见到她站在门外,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只见她扑通一下,跪在了门口。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立刻触动了不见寒少年时期某些糟糕不堪的记忆,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就想将门拉上。
不渡灵眼疾手快地卡住门缝,不让他将门合上,同时嚎啕大哭起来:“寒啊,姑姑求你了,姑姑求你了好不好!你就回一趟家吧!”
“别老拿面子和人情来要挟我!”不见寒已经烦透了他们这些老家人的作风,动不动就嚎哭,撒泼打滚,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自尊和尊重,“不渡平一天没学会跟我说人话,我就一天不会回去。我现在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不要他来操心!”
哪知一听他这话,不渡灵哭得更厉害了。
“寒仔,可是你爸爸他……”不渡灵声泪俱下,嗓音沙哑,“你爸爸他已经没了!”
这句话像是当面一拳,重重砸在了不见寒头上,他脑子一懵,两耳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他怔怔地问,“什么没了?”
“你爸爸他死了……棺材……棺材都埋完了。”不渡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他最挂记的人就是你,但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啊……”
自听说不渡平去世的消息起,不见寒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想不到,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全凭身体本能将回楚庭市的车票改签,和不渡灵一起坐高铁回了老家。
路上,不渡灵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知了不见寒。
不渡平病逝于肺癌。
两年前,不见寒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不渡平就已经有了肺病的征兆。他当时只是以为自己感冒,所以嗓子不好,只是自己喝了些板蓝根冲剂,坚持不打算去看病。
后来不见寒因为人生规划的问题和他闹翻,再也不肯回家,他又气又急,病情陡然加重。这时他去医院检查,才查出来,自己原来得了肺癌,而且已经是晚期。
乡下老家的红瓦房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在住。她独自坐在门前的矮凳上,默默地劈柴,不时用袖子擦一下眼睛。见到不见寒回来,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前来迎接,将不见寒领进大堂。
正对大堂门口的供桌上,摆着果盘香炉,以及两张黑白遗像。分别是不见寒很早就去世的爷爷,和他父亲不渡平。
“寒仔终于回来啦……”奶奶哽咽着,强忍泪水,朝不见寒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你爸爸该高兴了。”
不见寒站在供桌前,不知所措。
他甚至疑心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否则怎么会来得如此突然,令人毫无真实感。
给遗照上过了香,不渡灵又带着不见寒去后山,拜不渡平的坟。
“寒仔,你爸爸生前最疼的人,就是你了。”不渡灵一遍又一遍,哽咽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最怕的事情,就是你饿着。那年你读高二,被人关在地下室里,他撞开门把你从里面背出来,看到你瘦得骨头都出来的样子,眼睛当场就红了。后来把你送去医院,他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面,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你不知道,你爸爸最要强了,你爷爷走了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他哭过,那是唯一一次。他从小就穷,家里闹饥荒的时候吃过土块,啃过树皮,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他哭着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叫你饿着。他要比谁都对你好,你爱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能养你一辈子。”
“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要把钱留下来给你吃好的。只有你在家的时候他才开火炒菜做饭,我们每次去看他,他就在家里喝咸菜拌白粥,吃剩下的就放冰箱里,下一餐热一热继续吃。穿的都是十几年前洗白了的旧衣服,穿破了补了好几个窟窿都舍不得换。”
“他知道自己病了,也一直没说……直到今年夏天,病得走不动路了,才告诉老家的人,叫我们接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