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95)
星珲一早醒来,刚从榻上坐起身便看见苏朗站在窗边,手里捏着把展开了的扇子出神,星珲叫了他两声苏朗竟也没听见,俨然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直到星珲走到他身后,苏朗才恍然回神侧过身来,星珲一眼扫过那把绘着澜江洪波的折扇,立刻就认了出来:“这扇子是我们在昌州的时候周敏才送的?”
“嗯,就是那把。”
星珲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他一并送来了两把,我手里的那柄画的是昌州风光。”
“澜江,昌州……”苏朗闻言垂首思忖,神色略略有些凝重:“怀泽、定康、潋滟、江锦,敬王这条线贯穿昌宛二州,覆盖了大半个澜江,江南恐怕早晚得出场大乱子。”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了个趔趄,烛火倾泻而出,细碎的火焰跌在雨水里很快熄了个彻底,即将消融在雨地里的最后一抹灰烬倒映在星珲眼底,他目光微动,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所以怀泽的事一出,陛下就直接以此为由缴了袁则良在怀泽城的兵权,直接派了由暗转明的天子影卫接手,用袁则良当敬王谋反的人证是次要的,澜江天险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是,澜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怀泽不能丢。”苏朗屈指在窗台上轻轻敲了两下,声音渐沉:“袁则良的命和怀泽城比起来,不算什么。只不过敬王是先皇嫡子,御笔亲封的亲王,先皇遗诏里还给了他一道保命符,轻易动不得,袁则良就是那个可以名正言顺问罪的契机。我有预感,敬王一定还有后手,他不会轻易让袁则良活着到帝都的。”
他揉了揉眉心,露出些疲倦和忧色,叹口气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契机若是没了便就没了,只要敬王这个反贼头子还在,该打就还是会打,早晚罢了。”
分明已是辰时末,举目望去却依旧是黑云遮天,阑风伏雨在白日里惊醒了南山城下的万家灯火,远处盏盏微光明灭起伏,星珲抬眸看向苏朗,忽而低声问:“我一直不明白,敬王势必会反,昌州宛州人心浮动,定会有不少人暗地里悄悄上了敬王的船,可陛下为什么不查不问,甚至放之任之?”
苏朗眼神幽深,唇角勾出一点不常在他脸上浮现的冷笑,像是青松枝头落了一捧细雪,浅淡而凌冽,“因为昌州世家多,混水摸鱼的更多,不放任他们乱一场,怎么知道背后到底有多少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呢?查是查不清楚的,昌州最不缺的就是藏得深的世家老狐狸。”
滂沱大雨浇碎河清海晏的虚幻泡影,雷霆闪电撕开大胤九州的重重天幕,宣熙十一年初夏,肆虐昌州半个多月的大雨终于在一道午后惊雷里,为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送来了本不属于夏季的凛然寒意。
五日前,昌州,锦都。
州牧府后花厅里今日摆了场宴,来的人不多,江南十二城的世家城主却到了近一半。
酒过三巡,主客相谈甚欢,妖娆舞姬从两侧盈盈退出,一时间,厅内只留了一名琵琶女转轴拨弦。
昌州州牧芮何思满面红光,站起身正欲举杯相邀,几位世家家主却相互对视一眼,最终坐在正中的一位拱了拱手,开口问道:“芮兄莫怪,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愚弟便就直言了。您说如今已经万事俱备,想来敬王殿下已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不过咱们几个还是得问一句,裕春、颖海、宜崇,殿下准备如何?”
芮何思捏着酒杯,这位昌州州牧将往日里那张“宽厚平和”的面具尽皆撕下,他居高临下地看了闻家主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伸手从广袖里摸出一块合二为一的玄铁令牌缓缓放到了桌上。
——东海水军的调军令符。
闻家主一惊,蓦然离座起身,目光如炬盯着芮何思,不可置信地问道:“昌州总督连松成……?”
“死了。”芮何思脸上又挂上了和颜悦色的笑,就像是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连松成前段日子去怀泽城的时候调了三千水军,专程从昌州监军的手里请了半块令符,连着他自己手里的半块,刚刚好,一齐送到了我们手上。”[1.]
闻家主的脊背上窜出冷汗,缓缓坐了回去,连松成不是等闲军官,是今上御笔亲封的二品昌州总督,执掌昌州及东海军务,刺杀他,无异于明目张胆地和帝都宣战——
这条船,上了就下不来了。
厅外不合时宜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厅内依旧惬意如春,墙角里琵琶女轻拢慢捻,不经意间已经换了一曲,泠泠琴音急转而上,曲声铮然,隐隐带了几分肃杀之意。
闻家主额角青筋直跳,勉强定定神,抬头迎上芮何思似笑非笑的目光,终是咬了咬牙,攥住了身前玉杯。
仿佛一个开端,两旁的各位世家家主们接二连三地举杯起身。
酒入喉肠,个中滋味个人知,众人面上依旧和乐融融,不约而同地亮杯落座,芮何思满意地抚了抚胡须,脸上笑容更甚:“刚才闻贤弟说什么来着,裕春,一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酸丁腐如也值得贤弟如临大敌?”
闻家主眼珠一动,改了口:“那倒也是,不过颖海和宜崇总还是得当心些……”
芮何思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状似轻描淡写地扔下今日的第二个平地惊雷:“宜崇,外面有人上赶着要帮忙收拾呢,至于颖海……”
他停顿片刻,忽而阴狠地笑了一声,目光在诸位世家家主脸上逐一扫过,放慢了声音缓缓道:“哪还有什么颖海。”
墙角琵琶女指间四弦骤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巧和着厅外当空劈下的惊雷,四弦齐鸣,琵琶声如裂帛,回荡在整个花厅,余音久久不歇。
*
南山的这场大雨从朝晨到暮夜,整整下了一日,苏朗坐在窗前,拨了两下琴弦,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撕开暗夜天幕,滚滚闷雷随之而来,苏朗心头一紧,眼皮开始突突跳个不停。
星珲早看出了他心神不宁,待一曲终了,正欲开口,禅房的门忽然被人轰然推开,苏朗蓦地抬头——
昌州总督副将谢嶙冒着大雨从宁昌两州边界一路疾驰而来,将一直悬而不至的风暴带到他眼前。
“苏朗!颖海……”
作者有话说:
[1.]令符参见第五十八章 。
这章算是个过渡章,过完了陀螺般的两周,回来磨刀霍霍!
第94章 燎原
三日前,昌州东海水军驻地。
水师右师提督秦友方结束了夜间的例行巡视,还没在营内坐稳,就听见外面一声极尖锐的哨声,伴随着一阵马的嘶鸣突兀地传进驻所内,秦友方心头一跳,不等他出声叫人,传讯兵就已冲了进来——
“秦将军,昌州州牧芮何思大人同水军左师的姜将军……”
传讯兵话还未说完,营帐内就不请自来进了两个人。
秦友方缓缓站起身,目光微冷,沉着嗓子道:“芮大人和姜将军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芮何思脸上的笑一如往常的宽厚平和,说出的话却与神情极不相称:“自是来同秦将军做水军右师军务交接的。”
秦友方面色一寒,常年军旅生涯养出的刚煞之气隐隐露了出来,他语冷硬,目光锐利如鹰隼:“芮大人,我敬你是昌州州牧,但掌政州牧不涉军务的大胤律例您没忘吧?”
芮何思呵呵一笑,从广袖里摸出了一块合二为一的玄铁令符,径直递到了秦友方面前:“秦将军别急,话不是没说完吗,同您交接的自然不是我,水军左师姜镝将军即日起暂代东海水军总提督,掌一应水师军务,秦将军,领命吧。”
秦友方目光触及芮何思手上的调军令符——
数日以前,他才见过此物,昌州总督连松成在去怀泽城之前,曾凭此符调走了三千东海水军,而今日,玄铁符以一种绝不可能的方式又出现在他面前。
秦友方面色仿佛结了霜,他额角青筋直跳,勉强压下心中最不祥的想法,饶是如此,还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艰难出声:“我要见昌州总督连松成。”
芮何思收回令符,迎着帐内灯光装模作样地打量了好几眼,似是疑道:“怎么,难道秦将军觉得这军令符有假不成?”
秦友方心中一紧,几乎是确定连松成出了事,一脚踹翻了身前矮岸,拔出腰间佩刀暴喝道:“你们是想造反吗?”
一旁的水军左师提督姜镝终于好整以暇地开了口:“秦将军,想造反的恐怕是你吧,军令如山,你不懂吗?”
“去你娘的军令!”秦友方目眦欲裂,朝外吼了一声:“来人……”
姜镝声音不高,抢在秦友方之前朗声道:“拿下。”
帐门应声而开,而本该守卫在外的亲兵却尽皆倒地,秦友方瞪大了眼睛,微雨夜里,帐门外只有一道人影负手而立,赫然是苍梧武尊方鸿祯。
东海水军的兵变似乎出其的顺利,甚至没有在东海掀起一朵浪花。一日后,暂代水师总提督的姜镝应昌州州牧芮何思十万火急的红标信笺之请,下了第一道军令。
入伍不久的新兵在雨夜里领到了梦寐以求的崭新长枪,脸上却丝毫不见喜悦,反而哭丧着脸,朝身边的人小声道:“赵哥,那可是颖海,天子股肱,围困颖国公府苏氏的地望,咱们这是造反吗?”
被称作“赵哥”的老兵自顾自地擦着枪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闻言头也不抬:“上头不是说了吗,澜江决堤,南江五县被淹得毛都不剩,下游的颖海城里起了疫症,咱们那州牧不是没办法了吗,这才求到东海水军头上。瘟疫啊,这可不是小事儿,一个闹不好就不只是颖海了,说不定整个昌州都得遭殃。”
新兵听到“瘟疫”两个字,变了脸色,自顾自纠结半天还是犹豫道:“可那、那是颖海啊,圣旨没到就出兵围城,这不是造反吗,可是要杀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