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83)
怎么能不疼呢?
他在外面都不曾这样委屈过,回了自己家反倒遍体鳞伤。
一声极轻的叹息很快隐匿在车外的连绵雨声里,凌烨抚着他双膝,似是有些赌气道:“明日朕宣钟平侯进宫,也让他跪一跪,敲打敲打他。”
楚珩闻言偏头笑了,又侧眸对上他的双眼:“陛下说什么呢……”
凌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是天子,钟平侯是臣下,他当然可以这样做,但是他不能。
折辱楚珩的父亲,其实就是在折辱楚珩,这些话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
车外的雨将重重宫阙蒙上一层飘渺白雾,马蹄踏过的地方溅起串串水花,楚珩透过轩窗的缝隙朝外看了一眼,才发现马车已经穿过了宫门,径直朝明承殿的方向驶去。
凌烨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想了想忽然说道:“朕总得给皇后撑腰。”
楚珩回过头来不解地看他。
“我有分寸。”凌烨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朝外面驾车的影卫喊了一声,开口吩咐道:“从私库里挑些东西明日送去钟平侯府,钟平侯教子有方,府上二公子很好,就说是朕说的。”[1.]
他微微垂眸,眼中含笑看着楚珩:“朕得护着自己的皇后。”
楚珩靠在他肩上,听着车外渐缓的雨声,眼底忽然有些湿热。这条从宫门走向明承殿的路很长,他走过很多遍,却总是一次比一次心安。
帝都已然雨势渐歇,彼时的南山却仍是黑云密布,星珲从公主的禅院里出来,侧头问苏朗:“公主的事情,影卫向陛下传信了吗?”
苏朗应声:“明日大抵就会送到帝都了。”
他们在凉风里沿着山间石路慢慢往回走,星珲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林涛,忽然开口道:“有些话你刚才在公主面前没有直说,敬王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并不是向公主动刀,而是没有派足够多的人确保可以杀了公主。”
苏朗叹了口气,对上星珲了然的目光,无声地点点头。
星珲极目远眺:“我本来以为敬王是担心我们会说来南山的是公主,才对她下死手,以便提前堵死这条路。后来想起公主手里的东君令被敬王夺走,才意识到或许他和我们一样,之前也没有想过,忽然出现在南山的公主会成为这场局里最大的变数。”
星珲似乎在一夜之间彻底懂得了权力角逐里的血腥肃杀,开始在血和泪铸成的行途里被迫成长。
其实苏朗不只是没有在公主面前直说,更是不想在星珲面前直说,他想起昨日山间徐徐凉风里,他牵起的那只手时微冰的温度,他心里还是舍不得,想让这些残酷来的慢一些,所以他才将那句话故意说成“敬王错的是向亲妹妹动刀”,但他的小兔子太聪慧,一眼便就道破,从前也只是刻意不想去面对罢了。
“他应该是在知道太后崩逝之前,就已经向公主动刀了,否则他不会自负到只派两个暗卫。”苏朗顿了顿,说:“但他这步棋确实正中下怀,我想他可能以为,公主已经死在暗卫的刀下了。如今敬王应该在赶来南山的路上,他要做的,就是不会让我们把太后的棺椁带出南山。”
星珲停下脚步,不自觉地皱起眉,担忧地看着苏朗:“所以去颖海的路才会很危险。”
苏朗却只笑了笑,安抚他道:“我有把握,在敬王知道公主活着以前,还不会明着对我出手,更何况浮云地纪在我手里,除非他要明目张胆地立时谋反,否则就不敢动我。”
星珲还是不能安心,上前一步环住苏朗的腰,头抵在他颈间,静静地抱住他,什么也不说,似乎这样就已经足够。
过了很久,星珲才从他怀里抬头,从身上取出一枚玉佩放到苏朗手里,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等以后事情了了,我们抱只猫回帝都养。”
苏朗看了一眼手心那枚流光溢彩的玉佩,对上星珲不容拒绝的视线,展眉而笑:“好,从苏大宝那里挑只最好看的抱去帝都,让它跟你姓。”
作者有话说:
【1.】这样做的用意是,陛下都说好了,其他人还可以说不好吗?
师兄只会在陛下一个人面前露出脆弱。
【2.】剧情写多了我头有点秃,来谈一章恋爱缓缓。
第83章 棋局
【过渡章】
—————
影卫的密报是在隔日抵达帝都的,与此同时,从怀泽城漓山银楼寄来的一封信送到了楚珩手里。
楚珩拆开信扫了两眼,只草草看了个开头,便就忍不住轻笑出声。
叶九是皮又痒了,这小子胆子还真挺肥,上次在怀泽被敲打过一次,这回居然还敢以他师娘穆熙云的口吻给他写信,真当他眼瞎看不出来?等以后有空见着叶九,得再吓吓他。
信挺长,不过废话一箩筐,楚珩耐心看到最后,眼底的盈盈笑意已然丝毫寻不见,神情凝重得几乎与外头阴雨连绵的暮夜天如出一辙。
敬王想杀袁则良是他意料之中,但是清和长公主的东君令居然落到了敬王手里……楚珩心中微沉,捏紧了手中的信纸,恐怕不只东君令,公主本人如今大抵也在敬王手里,就是不知道千雍境主燕折翡是否知晓此事。
他并不担心敬王一心要杀袁则良,天子影卫请了他师父叶见微一路随行前来帝都,想从东都境主手中把人带走,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只是公主……
楚珩眉头紧锁,他最好还是去一趟昌州。
他将手中信纸收好,抬头望了一眼外面乌沉沉的天,不由叹了口气,雨下得太大,并不是什么好事。
楚珩刚踏出殿外,一道响彻苍穹的惊雷以万钧之势猛然在云层深处炸开,震得人耳中一鸣——
不对!
不是袁则良!
楚珩脚步骤停,心思百转,别人不清楚,他还看不出来么,敬王身边有个他们都不知道的能人,袁则良身上被下了南隰蛊术。
定康的船在怀泽出了事,方鸿祯退走苍梧城,敬王怎么可能不知道,袁则良根本就是用来迷惑帝都的废子,连蛊都用上了,杀他就是轻而易举,可敬王非但没有动手,反而任由苏朗他们审人——
因为敬王有把握袁则良能说的,都是他想让袁则良说的。
他不是不杀袁则良,他只是在等一个猝不及防的时机,等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洞悉他想做的一切,以为自己高枕无忧的时候,于不曾设防的重要之处,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楚珩脸色凝重地仿佛要滴出水来,他闭了闭眼,心念电转,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名字。
大胤所有的世家地望,一城之主可以收税可以理政,唯独不能治军,军这一条是绝不容触碰的底线,最多只能有家将、武者组成的少许自卫军,绝不允许养私兵。
九州十二军区,明面上所有的军权都在天子手里,但是暗地里没有世家不想分一杯羹,领兵的将军们多多少少有些是著族出身,时间久了,有些军队到底还姓不姓凌,谁也说不准,尤其以昌州最甚。
敬王勾结定康周氏谋反,一定绕不开昌州。昌州最让他忌惮的不是错综复杂的世家势力,而是不与任何世家沾亲带故、且只与皇帝母族有旧的昌州军区总督,连松成。
在所有人都以为敬王要杀袁则良的时候,他的真正目标其实是连松成。
新任的怀泽总兵已经接手了城防军务,连将军不日就要从怀泽返回锦都,这一路可以有太多的意外了。
万一出手的是方鸿祯或者燕折翡……他得立刻去昌州。
“陛下还在敬诚殿吗?”楚珩撑开雨伞,问身旁内侍。
凌烨坐在御案前,将天子影卫的密报看完,目光落在面前的山河地理舆图上,伸手屈指轻轻在某处叩了两下。
宁州,岁安城。
清和长公主的食邑,也是距离南山最近的城池,有一支宁州驻军就在岁安城附近。
大胤的公主赐婚时,会为公主就近封选食邑,以惠公主,但唯独清和是个例外。惠元皇贵妃薨逝前,就先为公主择选了宁州岁安城作为食邑,但钟太后为公主择选驸马时,几乎选遍大胤八州,却偏偏略过了宁州。
后来公主下嫁离岁安城千里之外的宛州潋滟姜氏,时间久了,很多人都忘了,宁州的这座不起眼的城池其实是有主的。潋滟离岁安太远,清和一个势单力薄的公主自然照顾不及,宁州的食邑虽说名义上是在公主的手里,但其实一直在他的执掌之下。
岁安离南山不远,颖海只是个幌子,这趟南山之行,他的皇弟敬王凌熠会是无功而返。
他低垂眼帘看着舆图,目光掠过宛州江锦城,眸中有难以捕捉的杀意一闪而过。
凌熠是先皇嫡子,也是先皇御旨亲封的亲王,除非谋反作乱铁证如山,否则就连他这个天子都动不了敬王。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无论内里的动机如何,摆到明面上的东西必须得是明公正道的。敬王谋反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旗号,他朝自己的亲弟弟动手也得有大公至正的开端。他想要可以牵连出敬王的口供,凌熠也不会轻易让太后的棺椁出了南山,他们都不会给对方留下名正言顺的发难理由。
凌熠是暗中纠集了势力,可无论是怀泽水道口爆炸的定康货船,还是方氏庄园里藏着的火药,以及被宜山书院扣下的那支苍梧商队,这些都不是能够直接指向敬王本人的“铁证”,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几个世家挡在前头,敬王凌熠并没有留下过任何属于自己的影子。
敬王一直都是隐于幕后,连方鸿祯恐怕都是他的马前卒,何况区区一个袁则良。
凌烨又扫了一眼影卫传来的密报,默默沉思了一会儿。
还有一个立场微妙的千雍境主燕折翡,他也是刚知道燕折翡就是惠元皇贵妃,也无怪清和会悄悄去南山。凌烨倒是清楚贵妃的身世,他父皇驾崩前教他的最后一课,就是忘情绝爱,讲的便他与妫海燕岚之间的所爱隔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