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114)
也许正是因为梦境实在太过美好,就连今早又一次吐了血,难受得差点缓不过气来,燕折翡还是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和愉悦。
推开窗时,燕折翡才注意到今日真的下了细雨,就如同梦里的那场雨一样,她忽然就想去外面走一走。
孟池奕和忘归大师今晨都被她赶去了颖北,现下就她一个人,撑着把旧纸伞在寂静无一人的路上闲庭信步,缓缓独行。
颖海较之洱翡繁华许多,五步一景十步一阁。即使经过战火与疫病的洗礼,长街上现在空无一人,数不尽的琼楼玉宇在濛濛烟雨中,还是将不夜城的繁华盛景勾勒得淋漓尽致。
燕折翡沿着街道漫步独行,细雨蹁跹撒下,涤荡净人世间的一切尘埃,连着人心也渐渐跟着宁静下来。
长街东风骤起,有细密的雨丝迎面拂来,燕折翡下意识地侧伞闭上眼睛,而就在这一眨眼间,变故陡然发生。
孟池奕正和忘归大师一起查验今日的草药单子,他今晨起来便心神不宁,冥冥中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拗不过燕折翡执意一个人留在院落里,只得跟忘归一起出来。
时辰已过巳时,颖海城的细雨越飘越密,孟池奕时不时朝窗外看去,心不在焉地接过忘归递给他的茶盏,不想一时不察手竟没拿稳,青花瓷从指间滑落下来,“砰”地一声碎了一地。
孟池奕愣愣地看着滚到脚边的碎瓷,一时间他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心跳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剧烈,一声一声砸在他耳畔。
直到忘归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孟池奕怔怔侧头,对上忘归关切的询问眼神,他像是忽然间回过神来,拔脚就朝外跑了出去。
和细雨一起被风拂到眼前的,还有一把饱含杀意的袖中丝。
漫天长针混在细密的雨丝中被一齐撒到面前,燕折翡在杀意侵袭而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反应,手中纸伞横挡在面前。
袖里针密密麻麻地扎了满伞,燕折翡翻手间内力翻涌,手掌在伞柄上狠狠一拍,扎在伞面上的针瞬间原路返回,朝四面八方急刺而去。
藏在长街里的刺客几乎全被打了出来,眼神警惕,执着刀剑将燕折翡围在正中。
燕折翡收起伞站在雨里,目光冷冷地在这些人身上逐一扫过。她嘴角勾起一点嘲讽的淡笑,手中那把只剩下伞骨的残伞被她往半空中一抛,下一瞬,伞骨骤然分崩离析,散落开的竹枝条根根分明悬在她掌心。
燕折翡屈指一弹,细细的竹枝条穿过雨幕,只在眨眼间就已刺到围在四方的刺客咽喉前。
血混在雨水里,不疾不徐地流到人脚边,燕折翡低头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继续缓步向前走去。
她的心情似乎并没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所破坏,苏朗和叶星珲很早之前都有和她提起过,颖北的流民里有敬王安插的钉子混进来,想来这些便就是了。
燕折翡抬眸间目光扫过刚才的漏网之鱼,内力再次汇聚在掌心,飘落到身前的细雨被她伸手虚虚一抓,雨水聚集成水团悬在她指间。
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刺客见此场面顿时大骇,意识到眼前人并非是什么普通的“神医”,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去。
燕折翡唇边溢出冷冷的一声笑,手腕再次翻转,水团在她掌心绽开,正要化作水箭急袭而出,燕折翡身形却忽然猛地一晃,掌心力道全失,水团蓦地散成一滩水流,沿着她的指缝缓缓淌下。
燕折翡往前踉跄了两步,体内气息乱成一团。溯洄炼骨的反噬好巧不巧地偏偏在这一刻又开始了,她指尖再汇聚不出一点力气,有血从胸口翻涌着往口齿间溢。
周围的几个刺客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一眼,看向在最后一刻忽然停手的人,方才骇人的一幕还深深镌刻在脑海里,这会儿全都迟疑着,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
燕折翡强行咽下涌到喉间的血,冷冷地扫过街角的几人,努力稳住身形佯装无事,迈步朝前走去。
真正致命的刺客伺机而动,就在她向前走出第三步,身后有利刃破风的声音穿过雨幕疾疾而来。
燕折翡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她下意识地就想要转过身,然而聚集不住内力的她,较之袭向后心的那把利剑,在这一刻实在是太慢了。
燕折翡身形刚刚动了半步,那把剑不偏不倚,就已经贯穿她的心口,从前胸狠狠刺出。
“你不是说我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办法为先生报仇吗?”明昱在她背后缓声低语道:“但现在,我杀死你了。”
燕折翡怔怔地低头,看见剑上带出一串串的鲜血。她的身体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心口的剑被瞬间逼出体内,身后的明昱被席卷整条街道的内力狠狠卷了出去,跌在地上呛出一滩血来。
“明昱——”燕折翡踉跄着转身,看向倒在地上的明昱,刚才那把贯穿燕折翡心口的皓空凝碧,正落在明昱手边,他拼劲力气想去拾起它。
而这一次,千雍境主却比他快,挥手间剑已经凌空飞过来被燕折翡抓在手里,朝向明昱的放向。
“这是你欠他的。”明昱擦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努力从地上爬起身来,他眼里没有分毫对死的畏惧,只看着燕折翡,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你欠妫海明远的。”
燕折翡面无表情地看着明昱,她的眼皮很重,力气不断从身体里抽离,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剑。
“妫海明远”四个字被明昱说出来,像是最后一块巨石,骤然落在她不堪重负的心上。她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她的身体跟着一起往下跌去。
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中,她看看孟池奕满脸惊惧,奋力朝她跑过来的身影。
燕折翡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和梦里如出一辙的烟雨漫天撒下来,她这时却再没有了梦里家乡的感觉,反而只觉得透彻心扉的冷。
她听见孟池奕一声声叫她的名字,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内力从孟池奕的掌心输进她的体内,很快却又流失得干干净净。
燕折翡努力睁开眼睛,摇头拉住孟池奕的手,她看见大滴的眼泪从孟池奕的眼睛里淌下来,想伸手帮他擦干净,却怎么也没力气抬不起手来,于是只好“力所能及”地露出一个浅笑来:“你别哭啊……”
“我要死了,池奕。”燕折翡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道:“你别不高兴……你知道的,我十六岁以后,没有一天为自己而活过,我很累的……所以你要替我开心。”
孟池奕紧紧抱着怀里目光不断涣散的燕折翡,似乎这样就能给怀里的人一点温度。他手上沾满了燕岚的血,拼命地想要堵住她胸前那道流血的口子,却怎么也徒劳无功。他不住地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出一声:“阿燕……”
“我在的,池奕。”燕折翡却只是笑,她眼皮越来越重,脑海里开始浮现很多故人的身影,冥冥中似乎听到有很多人在耳畔一声声地叫她的名字,她分不清这些人是谁,只迷迷糊糊地就想要出声答应。
直到耳畔声嘶力竭的一声“阿燕——”,她的意识又一次回笼,眼前浮现孟池奕的脸。
燕折翡再次绽出一个尽力的笑容,她抬不起手,只好拉住孟池奕的袖子:“我想嫁给你的。”
“我想嫁给你。”燕折翡听见自己说,她努力地摇摇头,看向孟池奕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点哭腔:“但下辈子,你要记着,可别再遇上我了。”
隔着漫天的雨幕,燕折翡似乎看到了她三十年来踽踽独行的过往。她这一辈子都是在不断的被动失去与自我割舍,家人、宗族、朋友、善良、人心……在漫长的红尘中,一切都不复当初的模样。
三十年的光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身边唯独不变的大概是孟池奕给她的真心。但是这颗真心,她觉得自己如何也配不上。
“所以下辈子,孟小六你可别再遇见我了,记住了啊……”
绵绵细雨落在脸上,冰凉的一片,燕折翡的目光穿过重重烟雨,洱翡药宗漫山遍野的海棠花在她眼前盛开又凋零,最终付诸一炬,全都化作滚滚红尘里的一抔尘土。
值得么?
燕折翡并不知道。
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压在肩上三十余年的巨石终于变成袅娜而去的青烟,燕折翡从身到心都感觉到了如释重负的彻底解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着孟池奕的手,细雨洒落在脸上,心间眼里全是对自由的憧憬——
“池奕,我要死了,你别哭。你把我葬到千雍城外的大漠去好不好?离江南远远的,离帝都远远的,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自己可以长歌纵马,鞭指天涯,再也不想第二次活在这江南烟雨下了……”
……
分明是季夏日,一场濛濛烟雨却在这一日落遍了江南十二城。
就连江南千里之外,云州最南的苍梧城,今日亦是落了雨。
东都境主叶见微突破城主府的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最深处的院子里,他目光往四周一瞥——
院中四面八方的暗卫瞬时而动,脚下阵法一触即发,重重雨幕中,苍梧城的女城主方婧慈似是有所觉,从佛堂内缓缓走了出来。
“住手。”
她嘴唇上没什么血色,声音不大,所有的暗卫还是依言都停了手,警惕地看向来人。
方婧慈看着面前的故旧,略略怔了一会儿,涩声开口道:“熙云……”
“她在怀泽城等你。”叶见微道:“你儿子也在那里。”
方婧慈闻言,脸上露出一点苍白的浅淡笑意。
叶见微开门见山又道:“昌州出了点事,有些话要和你谈。”
方婧慈并不意外,她像是早已预知到什么似的,只垂下目光来点点头,平静地屏退暗卫和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