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84)
不过已然崩逝的成帝,最终还是棋差仍然活着的贵妃一着。
燕折翡一直是局里最摇摆不定的变数。
她是真心想让敬王谋反,却也是真心想借他这个天子的手诛杀周方两个世家。定康、苍梧以及敬王,于他而言确实都不能留,但即便如此,即便他和燕折翡在冥冥中互相成就,这都不代表,敬王凌熠就真的一无所知,真只是燕折翡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太了解他这个皇弟了,凌熠看似什么都没做,甚至任由他们摆布,但他们这些在皇宫里长大的人,最擅长的就是隐藏内心。善为主者,倚于愚,凌熠显然很懂得人主之道。
敬诚殿的高台烛光照明御案上宽广的山河地理舆图,也映亮了也年轻的帝国皇帝冷峻的面容,他目光沉静,缓缓落在大胤国土的膏腴之地。
敬王既然勾结了定康周氏,昌州就是绕不开的主战场。
昌州这地方,表面有多民熙物阜,内里的势力就有多错综复杂,他十四岁登基,二十岁掌权,权御九州直至今天,都没能将昌州彻底握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他一步步放入自己的人,无论是连松成,还是那些由暗转明的天子影卫,他们既是他的耳目,也是他放入昌州的手。
正因为他对昌州的掌控力不从心,东海才会成为他真正的心腹大患。敬王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一定会争夺昌州,争夺东海,在最薄弱处给他致命的一击。
不仅如此——
静谧巍峨的宫殿遮挡了外面的一切风雨,可九州之外还有更大的骇浪正起于微澜。无声的叹息转瞬消散,凌烨眉头微皱,看着舆图上大胤东南的寸寸山川河海,心情愈发沉重。
东海水军就是一团乱麻,连松成斩不干净的,越乱的地方就越容易出事,容易滋生反噬其主的野心,甚至也可能会成为撕开大胤江山的第一道裂口——
无论是谋反还是争权,其实都是关起门来自家人闹,但是东海不一样,那是九州的屏障,在他们还未曾察觉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着大胤这片沃土。
东瀛西洋北狄,甚至还有一个南隰。
敬王可以暂时不考虑这些,但是他不能,只要他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对四海内外潜藏的忧患思之又思。河清海晏是大胤子民的夙愿,也是他这个天子的责任。
凌烨面无表情地将东南西北的这些虎狼逐一扫过,视线最后还是落回了宛州江锦城。
所有隐患的解决,最终都得从一直以来存在的内忧开始。
这场争斗势在必行,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输了就是粉身碎骨,他和敬王都不会给彼此留余地。帝王家的兄弟就是个笑话,他们从小就懂得你死我活的道理。
他自己虽然是元后嫡子,幼时就被立为帝国太子,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是最后那个能够手掌乾坤山河的天下之主,这一点他自小就知道。
他的父皇喜怒无常,在他每个儿子的身上从不会表露多一分的期许和宠爱,即便有了继承人也仍不放心托付江山,只不过成帝英年早逝,没能来得及将儿子们逐一试到最后,但是试刀的磨刀石却都留下来了——他所有的儿子既是刀,也是彼此的磨刀石,就看谁先断。
帝王家孩子的成长,就像是养蛊,任其自相啖食,最终只能活下来一个,整个大胤都是他们的厮杀场,养成的那个就是天下之主,活不下去的还谈什么权御九州。
成帝对自己狠,对自己的儿子同样狠,他对太子唯一的优待,便是临终前独自教了凌烨最后一课,用他亲手杀死的情爱给未来的天子上了一课。
惠元皇贵妃燕氏,其实应该是妫海氏,尽管成帝后来知道了关于贵妃的一切,尽管贵妃至死也不愿告诉成帝她的真名,但他还是宠了她一辈子。
即便他知道贵妃恨他。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成帝和妫海燕岚之间的山海是骨山血海,洱翡药宗死去的那些人永远不可能复活,他和燕岚之间的山海也永远不可能平覆。
后来凌铖反复问自己,后悔屠灭洱翡药宗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不后悔。
如果他更早的遇见妫海燕岚,还会设计洱翡药宗为己所用吗?
他会。
因为他是皇帝。
为帝者,可以海纳百川胸怀天下,可以宽厚仁爱待民如子,心中可以有一切,但是唯独不能有儿女情长。
缠绵病榻的九州天子和自己的继承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没有丝毫的温度和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说,他不后悔爱上妫海燕岚,但也不后悔屠灭洱翡药宗,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依旧会握住那把刀,毫不犹豫。
情爱价值几何?
一文不值。
——他教他的继承人。
或许是因果轮回的天意,成帝用自己的故事给凌烨上了这样一课,而故事里的另一位主角便就给了凌烨一次忘情绝爱的机会——
“死而复生”的贵妃永远不能让成帝在洱翡药宗上重新做出选择,但却以同样的方式递给了成帝的继承人一把如出一辙的刀。[1.]
贵妃不会知道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成帝会如何,但是他的儿子和他在同样的情形下,却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这或许是成帝和凌烨最大的不同。
成帝给继承人的唯一一次多出其他儿子的宠爱——用他自身上的最后一课,可是偏偏,他的继承人不想学会。
即使身为皇帝,凌烨也想做一次自己。他不想,也不愿所爱隔山海。
敬诚殿内的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烛光里映出一道向他走来的人影,凌烨抬头看向来人,目光触及他的一瞬间便温柔起来,唇角漾开一点笑意。
殿内烛火暖融,殿外忽然疾骤起来的一阵冷雨晕开长廊下的灯火明光,也悄无声息地在澜江南岸的堤坝上破开了第一道裂痕。
……
雨下得很大,行途受阻,敬王在去往南山路上的一间客栈里,同敬王妃一起灯下对弈,颇有几分闲情。
常言说灯下看美人更美三分,何况敬王妃钟仪筠本就是媚骨天成,面容艳丽,额间一点赤红花钿恰到好处,眉尾用螺黛勾勒出曼妙的弧度,一颦一笑间满是风情万种。
但是暖黄烛光下最美的并不是她的脸,是那双执棋子的手,柔若无骨,玉指纤长,圆润的指甲染着赤色蔻丹,艳丽得简直像点点鲜红血痕。这双手白得不似常人,白玉棋子在这双凝脂柔荑间竟也显得黯然失色。
她姓钟,出身于钟太后母族本家,是典型的世家女子,说来也奇怪,分明是懿旨赐婚,明媒正娶的正妻,但这位敬王妃却很少现于人前。
棋盘上白子局势颓败,钟仪筠素手轻抬,毫不慌张地继续落子,她每拈起一枚棋子,唇角都会绽开一抹艳丽至极的笑,仿佛她才是那个稳操胜券的棋手。
敬王执子的手忽然一停,挑眉看着棋盘局势,屈指轻轻在桌上敲了两下,开口说道:“你说的对,我确实不能把宝都押在南山,皇帝的人到底还是先我一步。雨下得这么大,澜江那边也该有动作了。”
钟仪筠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这时从门口走进来两名暗卫,低眉顺眼跪在地上向敬王禀报,左侧的先出声道:“殿下,南山那边传来消息,老颖国公七十大寿将近,苏朗要从南山请尊金身佛像回颖海祈福,听说是时间紧急,今日夜里已经将佛像装上马车,明早便就要起程从南山回去。颖海这次下了很大的手笔,护卫十分森严,很难靠近一探究竟。”
“苏朗?果然是他。”敬王闻言嗤笑一声:“请佛祈福半夜里做,车里的只怕不是佛像,而是我们想要的。”
坐在对面的钟仪筠忽然朝敬王弯了弯眸子,视线落到了跪着的两名暗卫身上。
敬王对上她的目光,思忖片刻,在棋盘上又落了一子,问道:“燕折翡那边呢?”
右侧的暗卫垂着眼睛,恭敬回道:“千雍境主已经去了怀泽。”
敬王闻言“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房间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只能隐约听到窗外的猎猎风声。
他将手中暖玉棋子摩挲把玩了一会儿,开口吩咐:“先派人探探苏朗的虚实,明日我们起程,务必要把他拦在南山。”
暗卫应声称是,继续垂首听命。
“至于千雍境主……”敬王将手中棋子尽数扔到棋盒里,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暮夜里不知何时已经缓下来的风雨,他声音低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棋局里谁是谁的棋子,还说不定呢。”
跪在右侧的暗卫闻言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倏然间竟直接撞进了敬王妃含媚带笑的一双眼睛里,他心头猛地一跳,飞快地垂首错开视线。
敬王转过身来,目光幽深,看着跪在右侧的暗卫,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千雍境主那边,静观其变就是。”
他挥了挥手,两名暗卫领命而去。
……
在最深的雨夜里,敬王妃钟仪筠执着一柄素伞,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客栈后门。
牵着马正准备连夜去往昌州的暗卫刚刚走到门口,心里陡然一惊,冷汗刷地流了下来。他握紧手中刀柄,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一袭绯红描金锦裙的盛装女子。
钟仪筠转过身来,抬手凑到唇边,逐一吻过红艳如血的指甲,脸上又一次绽开艳丽到诡异的笑容。
她嘴唇张合,并没有出声,但是那名暗卫却鬼使神差地读懂了她的话。
她说,“是千雍境主的小钉子呀,让我们把他吃掉吧。”
素伞落在地上,伞面绽开朵朵凄艳的红梅,大雨冲淡血水,将一切声音吞没在滂沱声里。
作者有话说:
【1.】刀是指可以用来拿捏漓山为己所用的把柄,参见第六十三章 。
【2.】敬王妃是砚溪钟氏养出来的蛊女,是钟太后留给敬王的其中一张底牌,但是出场不会多。敬王不可能绝对信任方鸿祯这些人,他当然有自己的手段,有声东击西以外的后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