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21)
他特意提起“太后”,就是在提醒和警告公主。清和敛下嘴角本就寡淡的笑意,微微抬起下巴,不再与他多言,口中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张昴霎时愣在当场,直到执刑的太监上来按住他,才想起来挣扎,豆大的汗珠从肥硕的两颊上滚落下来:“公主,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苏朗站在一旁,闻言弯了弯眸子,微露讶然:“主子赏赐,还有你说不的道理?”
张昴被强按着压在春凳上,知道大难临头在劫难逃,目眦欲裂,嘶声喊道:“公主,我是太后的人,你敢?你敢杀我太后饶不了你!”
清和这一生最恨的人就是钟太后,听了张昴这话,双眼一冷:母后把你赐到潋滟城,自然就是我的人,打。”
重杖落在腰臀上,张昴嘶声惨叫,不停挣扎,随着长杖起落,声音越来越小,周围的侍女太监跪了一地。
打了近百来下,春凳上的人此刻已筋骨寸断,血肉模糊,鲜血滴滴答答,沿着凳腿汩汩蜿蜒而下,浸湿了地面,也浸湿了跪着的人的衣摆,无人敢出声,重杖不止落在身上,也落在他们所有人心上。
约莫过了一刻钟,清和长公主笑了笑:“就赏大承奉草席一张吧,潋滟城城南的风光最好。”
潋滟城城南,有座乱葬岗。
凳上的人此刻也已听不见了,跪着的人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清和长公主抬脚离开,苏朗和星珲也一同出来,星珲听着重杖落在张昴身上的闷响,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了水镜台,不由一抖。
苏朗以为他是看了此等血腥场面,有些发怵,抚了抚他的背,开口安慰道:“怎么了,别怕,我在。”
星珲摇摇头,漓山没有此等酷刑,清理门户从来都是一刀了事。他是习武之人,也并不是害怕这等场面,只是看着张昴,就想到他爹可能会派人抽他,此刻脑子里已经勾勒出了自己的惨状。
万一他爹真的知道了他派人查了江锦城,虽然他有东君令,但是以东都境主的火眼金睛,立时就能知道宛州尤其是江锦城这件事是他的手笔。到时路上若真的有水镜台的人来捉他,楚珩又在帝都,谁来救他啊,定又要被他爹被关到思过台去,等楚珩听到消息再赶来求情救他,他……
星珲勉强定定神,拉拉苏朗的袖子:“路上万一有人劫我,你得救我。”
“劫你?”苏朗皱眉。
星珲更慌了:“就水镜台啊,我虽然是拿东君令借师兄的名头,可要是出什么岔子,被我爹知道,肯定派人要捉我回漓山,师兄又不在,谁来求情救我?”
苏朗一时间也有些慌,没细想星珲的话,出言安抚他:“别怕,有我在,真出了事我带你跑。”
直到二人上了马车,已经出了潋滟城,苏朗回想起来星珲的话,疑惑道:“东君不在漓山?”
星珲一愣,他刚才慌里慌张口不择言,好像是说了这话来着……楚珩要是知道,会不会弄死自己?他这还没遇上水镜台呢,就给自己先挖好坟坑了。
不慌不慌,他勉强宽慰自己,楚珩现在是筑基花瓶,打不过他,没事没事。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瞎编乱造圆回来,就听外面有侍卫纵马过来出言请示:“两位大人,有自称是漓山的使者请见叶大人。”
星珲脸色一白。
作者有话说: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杜甫•《舞剑器行》
第23章 周氏
听见这句请见,叶星珲立刻就慌了,眉头紧锁,脸色忽得发白,手紧紧抓着苏朗的袖子:“怎么办?我爹派水镜台来抓我了,你、你快回帝都告诉楚珩……”
苏朗抚了抚他的背,忙先稳住他:“别慌,我先去看看,就算真是水镜台的人,就让凌统领他们拖住,我带你跑。”
半盏茶的时间第一次让星珲觉得如此漫长,他如坐针毡,已经开始在思考如何能尽快到帝都的路线了,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就见苏朗面色如常的回来,站在车旁,冲他招招手:“不是,你过来。”
不是水镜台,还能是谁?
星珲有些疑惑,不过苏朗定不会害他,还是依言下了车,这才看见,苏朗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那日在潋滟城引星珲去见冯掌柜的那名漓山武者。
武者见着星珲出来,躬身行了一礼,双手奉上一只锦盒:“少主要查的事情,都在这里了。”
前段时日他命冯掌柜查了江锦城,可敬王一向处事谨慎,他以为至少要到回了帝都,这些蛛丝马迹才能传到他手里,不想竟这么快。
星珲先稳下心来,定定神,略有些严肃道:“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武者听出来星珲话中带着的两分不悦,知道星珲以为他们是在敷衍他,赶忙开口解释:“少主放心,您要查,我们自然要尽全力将能查到的仔仔细细地查清楚了才敢呈过来。”
星珲没再说什么,只轻轻点点头,将锦盒拿在手里。
武者察言观色,见星珲脸上无甚表情,又道:“少主可能不知,东君前些日子传了信来,要我们一切以少主命令为上,我等自然不敢敷衍怠慢。”
星珲心念电转,这么说,师兄先把这事给他遮掩了一番,那他慌个什么劲儿啊,还在苏朗面前,唔,真是丢人。
那武者又关切了一句:“少主身上有恙?我观您面色不好。”
星珲心说,我脸色苍白,那是让我自己给自己吓得,只是他还要维持外在的风骨气度,自然不能那么说。星珲面上半点心思不露:“哦,我昨夜贪凉受了点风,无事。”
苏朗瞄了他一眼,见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他忍得甚是辛苦,叶星珲也装得甚是辛苦。
又寒暄几句后,那漓山武者便告退离去了。
星珲随苏朗一上了车,便将那锦盒往苏朗怀里随便一推,瞬间就跟没了骨头似的,像张大饼一样把自己平摊在车厢内,全无半点刚才的少主气度。
苏朗已经猜出那锦盒里的大抵就是江锦城那边近来的动向,可此刻却不急着看,而是继续问刚才的问题:“东君现在不在漓山?”
自从前些时日听星珲说姬无月将娶媳妇的聘礼玉佩借给星珲后,他对此人就一直耿耿于怀,现下非得追问个清楚才肯罢休。
车厢上平摊开的“大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成了一张“卷饼”,“卷饼”以手掩面,万分悔恨,苏朗怎么还没忘了这茬,现在不应该是江锦城更重要吗?姬无月在不在漓山,这很重要吗?
然而显然苏朗是听不见他的心声的,这件事对于苏朗来说确实很是重要,他又追问了一遍,星珲背过身去,不敢看苏朗的眼睛,开始瞎编胡造:“啊,对,我来帝都之前就不在了,啊,他去鹿水了……去那闭关,嗯,闭关。”
“鹿水?”苏朗低语,鹿水和帝都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个方向,可星珲刚才怎么像是很急着去帝都一样,还提到了,楚珩?
苏朗心里有万千疑问,可是看星珲似是不愿多提,也不想再强迫他说。
日久生情,久别情疏。他拿不准姬无月对星珲是什么意思,反正他们师兄弟二人,只要姬无月不在帝都,星珲暂且又不回漓山,不能天天在一处,总是好的。
人一旦开口讲了一句诳语,就要用千万句诳语来圆。
叶星珲此刻不会想到,自今日开始的坑蒙胡骗时脑袋进的水,以后都将会成为被苏朗欺负时眼里流的泪。
锦盒内放了一沓密报,自敬王来到江锦城封地时起,于他们到公主府宣旨时止,敬王所有可以查的到的行踪都在上面,苏朗翻开看了几眼,越看越心惊。
漓山……他余光扫到侧身慵懒躺着的星珲,垂下眼帘。
良久,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对星珲道:“这次多谢你了。”
“嗯?”星珲转过身坐了起来:“哦,没什么,我有我的私心在里面,不值当的道谢。”
苏朗摇摇头:“就算是你只是因着公主与漓山有故,可也是帮了陛下一次,毕竟你本可以不必卷入此事的。”
星珲拾起苏朗膝上的密报大致扫了扫:“敬王素来处事谨慎隐秘,自四年前钟氏谋反,被夷三族,他悲伤过度一蹶不振,后来开始一直纵情声色。钟氏是他母族,齐王是他亲兄,他暗地里定有动作,可漓山能查到事的大多也只是表面上,真正有用的寥若晨星,称不上帮忙……嗯?王陵?”
“此前影卫们也查过,敬王这些年到了江锦城,安分守己,只做了一件大事,就是修建王陵。”苏朗剑眉微皱:“不是没怀疑过,可查来查去,确实只是在修王陵。”
“有没有进去过陵墓里面?”
苏朗点头:“影卫扮成匠人进去过,没有什么异常,可总觉得此事有蹊跷。”
星珲又往下翻了翻,敬王这些年真的是安安分分,除了经常弄死些豢养的娈童季女外,没什么不当之处。
“周夔?”苏朗继续看了几眼,忽然惊讶出声,竟是定康周氏?定国公周夔暗中亲至江锦城,敬王神不知鬼不觉地牵了这条线?
近些年来,定康周氏频频向天子示好,更有意送嫡女入宫承恩。定康城位处昌宛二州交界,位置特殊,是澜江沿岸的又一大城。而定康周氏的支持是澜江澄水河事中最关键的一环。
苏朗的脸色难看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傀儡
雨是忽然落下的,在潋滟城里淅淅沥沥。
四月的暖风裹挟夜雨,吹皱小院里的一池春水,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男子无声无息地站在窗前,听着雨滴落在池塘里滴滴嗒嗒的声响,神色慈和,视线静静落在手中的人偶上,温柔的如同池塘春水轻轻泛起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