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79)
“除非公主谋逆犯上,否则别说敬王,就连陛下都动不了她。敬王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落下一个残害手足的罪名,他敢动公主,是因为公主私下里独自来了南山,既然是私下,她就失去了作为大胤帝姬的倚仗,就会有‘匪徒作祟,意外出事’的危险。若非如此,就算东君令明晃晃的在公主手里,敬王也不会动手去抢。”
星珲抵着苏朗的肩,声音还是闷闷的:“公主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她不会无缘无故私下里来南山的,而且还让敬王知晓了她的行踪。能让她不顾一切急着来南山却又不敢对外声张的,大概只有一个人。”
——公主的母亲,惠元皇贵妃燕氏,也就是千雍境主燕折翡。
苏朗脑海里闪过雨幕中那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蔚山秋狝莫明燃起的一场大火,死士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司煊防隅军。楚珩在鹿水陵园里出事,本该在庆州家乡祭祖的人,却无端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昌州边界。
苏朗先前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内应,就算是千雍境主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插手进秋狝防务,但这个人隐藏得太深,事后查了又查都没能寻到什么踪迹。这次太后在南山出事,当日值守的人全被一刀夺命无一幸免,只有天子近卫明昱无端消失不知去向。凡此种种,都在指向一个可能——明昱就是千雍境主燕折翡埋藏在帝都的眼线。
燕折翡和敬王是一系,不管敬王内心想不想,从他所图之事上讲,太后之死他都是唯一的受益者,加之公主私下里忽然来了南山,哪怕再骇人听闻,苏朗都不得不怀疑,太后的崩逝和千雍境主有关。
然而今日午后在道观里,和差点要了公主性命的两名江锦城暗卫在一起的,却偏偏是明昱。
敬王敢对清和长公主下手,那大抵就是不知道公主和千雍境主的关系,但是燕折翡自己不会不清楚,苏朗思来想去,始终不敢相信,燕折翡会纵容她的手下和敬王的人一起要了她亲生女儿的性命。除非是,千雍境主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明昱背叛了她。可依照他们先前所知,敬王和千雍境主,分明是同一阵营的,或许……
“或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燕折翡与我们殊途不假,但如果她也并不是真心站在敬王背后的呢?毕竟她姓妫海。”星珲声音很轻但却认真而笃定。
前两日在怀泽城,他父亲叶见微和他谈起了一些往事,关于洱翡药宗覆灭的真相和千雍境主燕折翡的身世。他也是那时才知道,书上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弑君犯上,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幌子,为了埋藏升平盛世里的殷殷血色与无上权力下的累累白骨。
他就不信,血海尸山历历在目,燕折翡会真心和定康周氏、苍梧方氏站在一条船上。
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泠泠摇曳,星珲循声望去,低语消散在了穿廊而过的一阵轻风里。
苏朗还是听见了,星珲几不可闻的一句问询:“就算敬王要谋反,和陛下你死我活,可一个没有母族毫无威胁的公主到底碍着他什么了?他要在荒郊野外的一间破落道观里了结自己的亲妹妹?公主明明也喊他一声皇兄。”
苏朗同星珲不一样,星珲长于漓山,在他眼里,本不该有什么可以轻易抵过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人情。而苏朗在帝都长大,见惯了权力角逐里的血腥肃杀,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夫妻反目他都见过。愈是想往高处走,情之一字的份量在心里就得愈轻。最温暖的是人心,最凉薄的却也是人性。
他站在山间的徐徐凉风里,牵住星珲微冰的手,无论有多残忍还是说给了他:“星珲,其实你都知道,只是还不想面对。在至高无上的权力争斗里,是没有亲情可言的,‘兄’字前缀了个‘皇’,那就是皇在前兄在后,没什么能抵得过那张龙椅。只要能于他谋反有利,他杀公主,就不会考虑理由和亲情。”
叹息湮没在风里,深浓山岚间传来前寺浑厚悠远的暮钟声,星珲站在苏朗身边极目远眺,入眼是山川青空,层峦叠翠。
身在局中不自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真正在意九州安宁了。从前在漓山的一方小天地里,偏安一隅不理外事,于他而言顶天的大事不过就是他调皮捣蛋又要被他爹揍了,能存于他心中的山川,离不开一叶孤城这一亩三分地。如今出来久了方才一朝惊觉,无论是漓山还是他,头上顶的都是九州的苍天,脚下是站在大胤的土地上,一叶孤城是他的家,但大胤九州是他的国。
河清海晏时,众生百相,或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皆可凭于自心。但九州危难时,家国天下事就不再是外事,走蛟妄图成龙,恶浪涌于沧海,哪还有一隅可安。
从前是父兄把他护得太好,外面的风起云涌惊涛骇浪都到不了他面前,但他是漓山少主,不自己去闯一闯见见九州的天,日后他怎么扛得起整个一叶孤城?
苏朗顺着星珲的目光往远处看去,雨后的南山拂去了林间的尘埃,朦胧的雾气笼罩远山近岭,山峦之巅隐隐约约架起了一座虹桥。无论有多不想,他们这些世家子的成长行途,其实都是血与泪铸成的路,有他们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如是,星珲亦如是。
星珲沉默良久,收回视线,从怀里取了一枚玉符,再开口已收敛了所有的怅然:“东君令共有三枚,是东君在漓山权柄的象征。其中一枚师兄给了我,公主的那枚如今在敬王手上。东君令在漓山的份量太重,有的时候,连掌门都否决不了它。正是因为如此,漓山才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外人以这枚玉符为许诺凭证,向漓山提的任何要求,无关大小,尤其遇事不决的时候,要先过师兄本人那一关。拿了东君令就想让漓山帮敬王做事,几乎不可能。我传了令下去,只要有人以那枚玉符提要求,就先报到我这里,我想知道,敬王现在一心想做什么。”
“想杀袁则良。”怀泽城漓山银楼里,陈掌柜奉了杯茶在穆熙云手边,目光扫到桌上的玉符,口中不由念念有词重复了几句。
穆熙云摘下头上帷帽,轻轻敲了敲桌子,星珲和楚珩都跟她提过,有枚东君令在清和长公主的手里,楚珩以漓山东君的名义给公主许了一个承诺。
可是方才来人却只字未提公主,身上掩不住的肃杀之气,举手投足间有上位者的影子,如果她没猜错,应当是暗卫首领一类的人,至于来人背后的主使,敢从大胤的长公主手上夺东西,且如今最想杀袁则良的人,除了江锦城那位,不做他想。
穆熙云不由皱起了眉,清和长公主的东君令落在了敬王手上,其中缘由只怕不是什么好事,说起来,清和还是她的一位故人之女。
方才引那位客人上楼来的小二正是叶九,上回他被楚珩亲自敲打过,现在看见东君令就犯怵。他眼睛在穆熙云和陈掌柜之间转了好几转,从胸前伸出一小截指头指了指桌上那枚离他老远的玉符,没忍住问出了口:“要不要问问……”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朝东面指了指。
陈掌柜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不动手,不用问楚珩,叶九一脸纠结地挠了挠头,视线偷偷放到垂眸沉思的穆熙云身上:“可是东君说过‘没有下次’的……”
陈掌柜懒洋洋地一努嘴:“那你去。”
穆熙云忽然抬头捉住了他悄悄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与他对视,似笑非笑道:“天子影卫请了你们掌门帮忙押送袁则良去帝都,你若想带着人去劫你们掌门我也不拦你。”
叶九打了个激灵,瞬间挺直了脊背,看了看东君令,又想了想掌门,顿时觉得这人生怎么那么艰难呢?
穆熙云看他呆愣愣的,不由觉得好笑:“我看你本事跟胆子都不小,说不定你们掌门都得被你吓一跳,不过只怕到时别说水镜司了,思过台都轮不到你了,你得直接被你们东君发落到折鹿台去。”
叶九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一脸惊惧地摆了摆手:“阁主,我没我哪敢,这不是东君令在这么……”
穆熙云知道他在顾忌什么,眼中笑意更深:“你们东君教你听令,是因为那次你没有顾全大体,差点让苏朗他们功亏一篑。你少主当然重要,但是定康船上和方家庄园的漓山弟子一样重要,星珲是他们师兄,理所当然要照顾他们的安危。今日星珲若舍他们于不顾,来日他又怎么撑得起整座一叶孤城?”
她顿了顿,注视着叶九的眼睛意味深长道:“你只记住了听令还不够,如今我再教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违背本心,为人如是,漓山亦如是,你明白么?”
“你得知道,东君令是给清和长公主的,可不是给敬王的,更不是用来杀人放火的。”
叶九似懂非懂,仍有些犹疑地问了一句:“可不是说认令不认人吗?”
穆熙云对他这脑子一根筋的呆瓜也不生气,只笑了一声,悠悠说:“既如此,你即刻传信去帝都,告诉楚珩敬王想做什么,看看他如何说,顺便可以问问他要不要去劫他师父。”
叶九睁大眼睛:“……我传?阁主那我们别问了别问了!”
穆熙云站起身,脸上虽仍是笑着,语气却不容反驳:“就是你,不问也得传信,此事本也是应当告诉帝都的。”
叶九顿时无比痛恨自己的多话,有穆熙云这个师娘在,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就算万一东君日后追究起来,也收拾不到他啊。
不过再后悔也没用,他愁眉苦脸地咬着笔,纠结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该怎么写这封信。
*
暮色苍茫,定康城的大雨不见半分停歇之势。
千雍境主燕折翡裹挟着一身凛冽寒意走进了昌州定国公府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敬王不知道漓山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但是他自己清楚,漓山的玉符最终还是漓山说了算,所以他本来就没打算用东君令做任何事,他只是想借这枚足够份量的玉符让漓山确信他一心想做什么,这就足够了,他“声东击西”中的“声东”就已经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