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70)
后面的话极尽不祥,他没有再明说,妫海文景目送叶云岐朝客院缓步走去的背影,忽然间遍体生寒,从头到脚都凉了个彻底。
他在客院前伫立着沉思良久,直到夜露爬上肩头寒意侵染全身,才踱步朝回走去。
刚刚走出两步,妫海文景耳尖一动,又转过身来,正巧看到了悄悄从客院里溜出来的妫海燕岚。
燕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能直接撞到父亲眼前,她想着佛堂里还没抄完的经文,不禁头皮发麻,一步一挪地走到他跟前去,低着头准备聆训。
妫海文景却只垂眸注视着天资聪颖的女儿,好半晌也没说话,就在燕岚忍不住要开口认错时,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精巧却并不贵重的镯子戴到女儿的手上,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阿燕,你比明远年长很多,世事无常,若是有一天父亲不能保护你们,洱翡药宗也不能保护你们,你要自己保护好自己……”
妫海燕岚看着手腕上的镯子,有些不解地抬头望着妫海文景。没被父亲责骂惩罚本应偷偷高兴才是,可她心里却没来由地涌上些许不祥的预感。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那时候妫海燕岚并不知道,这只镯子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时候妫海惜朝不会知道,今日他没对心上人说出口的话,一辈子也没能再说出口。
那时候孟池奕怎么也想不到,那支海棠珠花金步摇第一次戴在未婚妻的发髻上时,已是物是人非三十余年。
那时候漓山掌门叶云岐也不曾想过,今日他善意的提醒,最终却是一语成谶。
世人不能未卜先知,所以总有许多那时候的不知道,最终让多少人咫尺天涯,错过了一生。
作者有话说:
这篇番外是上一辈的爱恨和往事,也是现在正文主线的溯源开端,会随着主线走,不会一次性写完,下章依然是正文。另外上一章稍微改了一下洱翡药宗覆灭的过程。
【1.】因为当时写妫海明远的时候用了“三十六陂春水”,所以就借了广陵这个地名,当然文中的广陵和历史上的有很大出入,洱翡完全是虚构的地名。
【2.】妫海文景是洱翡药宗的宗主,叶云岐是漓山上任掌门,成帝(凌铖)是现在陛下的父皇,姬无诉樰是师兄的母亲,以及妫海惜朝等,他们这些人基本只会在番外出现,并不重要。
【3.】隔壁《我可能要被绿了》差不多还有两章就要完结了,这周打算先把他写完,下周开始全身心投入沧海,呜呜呜我再也不敢双开了。
第五卷 惊涛
第73章 错误
怀泽城漓山的客栈里一改昨日的闹腾,开始秩序井然起来,一群出来历练的小萝卜头们该习武的习武,该写字的写字,没一个再敢像昨日那般叽叽喳喳地胡乱玩闹。
有叶见微和穆熙云在这,别说是他们,就连星珲和萧高旻也没敢再上房揭瓦,几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处,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
穆熙云和叶见微从客栈最里处的厢房里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罕见的安宁祥和景象。
星珲看见他们俩的身影,连忙站起身来,却又不敢上前,只立在原地,犹豫地喊了一声:“阿娘……”
星珲怕她生气,都没敢和苏朗坐在一起,他们五个人硬是以楚珩为中线相隔着坐开,四个人偏偏还忍不住时不时地凌空各自眉来眼去,强行把楚珩按在中间烦了个够,看那神色几乎是连中午饭都不用吃了。
穆熙云脸上本还带着几分怀念旧友的感伤,沿着长廊过来的时候,透过花窗将他们的情状尽收眼底,一时间悲戚顿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面上却不显,仍是淡淡的神色,余光扫过苏朗,开口问星珲:“你们不是还有事要去做,在这儿等什么呢?”
星珲见她终于肯跟自己说话,就知道他娘心里定然是没那么气了,试探着上前一步碰了碰她的衣袖:“阿娘,我想你了。”
穆熙云不吃他这一套,唇角轻抬,睨了他一眼:“少主去帝都一年多,来信上从没提过要回趟漓山的念头,现下和我说想?”
不等星珲辩解,她侧头看了眼苏朗,又道:“有些事你们想清楚想明白了就好,娘没什么意见,我只盼着你们好。”
星珲眼眶有些发烫,苏朗走过来牵着他的手,郑重对穆熙云道:“我会尽我所能对星珲好。”
当娘的不愿意棒打鸳鸯,所思所想全是自己的孩子好,其实要的也不过是这样一句话。穆熙云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真切笑意,朝他们随意摆了摆手:“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她又侧过身朝同样站着的叶书离看去,叮嘱道:“你过几日还是回趟漓山,和你师父说说,免得他总是挂念。”
叶书离立刻点头应是。
*
被方鸿祯以及定康周氏劫持的那些漓山弟子和其他民间武者们虽然是救下来了,但事情显然还远远没有结束。
连松成昨日在怀泽水道口和方氏的庄园里来回忙了一天,今日也依旧没闲下来半分,水道口的沉船虽然没能打捞上来,但方氏庄园底下埋着的火药却被东海水军掘地三尺全搜了个彻底。
千百斤都是说少了,这座园子哪怕是被称作火药库也不为过,饶是从刀光战火里打拼出来的连松成,也看得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方家的庄园从外面看上去只是权贵人家的一座私人宅院,虽说平日里少有人敢到门前走动,但偏偏这园子的位置很巧,在怀泽西南长街的正中央,四周全是百姓人家和鳞次栉比的商铺,这些埋着的火药万一出了点差错,莫说只是一个园子,半个怀泽城都得跟着震上三震。
苏朗和叶星珲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二人对视一眼,脸色骤沉。苏朗更是全身像被腊月里的霜风扫过,身心全都寒了个彻底,他不由一阵阵后怕,如果星珲没有带着被关在暗牢里的漓山弟子及早撤出,如果楚珩没有擒着方修然当人质,如果他自己带兵晚来一步……
“审袁则良。”苏朗不敢再往下想,立刻沉声定了主意。他已经派了天子影卫先到宜崇去审云昌道私运西洋军火的那支苍梧城商队,方家庄园在怀泽城防军的眼皮子底下私藏着那么多火药,袁则良这个怀泽总兵自然脱不了干系。
眼下这些大批火药军器的来路不明,若是大部分出自大胤内里的还好,无非是和敬王一条贼船上的官员私自调运铸造,审完袁则良和苍梧城的那支商队,怎么也能知道几个,顺藤摸瓜往下查就是了。
但若是从外面西洋来的占了大头,事情就有些更加复杂严重了。
那么多的火药军器,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昌州边境关口乃至东南都护府,进入大胤内陆的,甚至连昌州总督连松成在此之前都不曾听过半分风声,掌权昌州的官员里至少得有地位绝对高的人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仅如此,更让人担忧的还是昌州东海沿线的海防。西洋朝大胤输送这么多军火,要是说没包藏一点私欲祸心,仅仅是帮着敬王谋反,等着敬王上位给他们更大的通商好处,那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大胤几个军区里,以朔州铁骑最强,东海水军最弱,东海沿线的海防从烈帝时起便就开始呈颓败之势,到了成帝那会儿简直脆弱地不堪一击,不过是靠大胤的国力和中宁二州的陆地驻军镇着,东瀛人与西洋人才不敢随意冒犯。但东海水军不行到底是事实,直到连松成调任昌州总督,东海海防才渐渐有了起色,东海水军也才真正有了点军的样子。
眼下敬王不臣之心昭昭,东海绝不能再出乱子,他们审了袁则良两三日,但他咬死了也只说自己不知那些火药的来历,只知道定康周氏要做些不能拿到台面上去的烟花生意,因属违禁,才让他帮忙在其中斡旋,他倒是咬出了昌州一些官员的名字,但都是不够台面的小吏,真正的大鱼还是没能那么快就钓上来。
他们倒也不是没想过用当日在蔚山秋狝星珲审那名死士所用的法子,但楚珩回帝都前过来看了袁则良一眼,说锁灵控心术不能用在这人身上,方鸿祯他们也不是吃素的,显然也知道袁则良万一出了事可能会在控心术下无意识地说出些不该说的,便先在他身上下了绝蛊,解不得破不得,控心术更是用不得,否则袁则良当场就会死,他们不得已只能硬审。
第三日傍晚,星珲和苏朗放下手中的事,先去怀泽码头送走了叶书离和这次出来历练的漓山弟子们,萧高旻闲着没事,便也跟着去了漓山拜访。
叶见微和穆熙云倒是没急着回漓山,星珲问了两句,穆熙云只微微笑着说既然方修然在这儿,她兴许可以等来一位故人。
她不欲多提,星珲便也没再问。怀泽城的晚风带着海上的水汽拂面吹来,凉爽怡人,暮春初夏时节,天也黑得晚,星珲和苏朗前脚刚踏进客栈,叶九后脚就疾步走了进来,朝星珲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查到踪迹,千雍境主似乎在将您带到方家的庄园后就已经离开怀泽城了,去向不明。”
星珲神情微微凝重起来,在审袁则良的同时,他就开始让人去查燕折翡的去向,方鸿祯退走苍梧城,但燕折翡却至今依旧杳无踪迹。星珲冥冥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他总觉得燕折翡的去向将会成为彻底点燃敬王逆反贼心的最后一把火。
*
星珲没能查到踪迹的燕折翡,此刻正站在南山内寺的禅房门前,与她一步相隔的是垂眸敛目看不清神色的清和长公主。
她疏忽了。
三十年的血海深恨让她在杀死钟太后的时候,全部的心神都被大仇将要得报的快意占满,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清和就在门外。
推开门那一刹那,她脑海一片空白,耳朵里轰隆轰隆作响,清和的忽然出现给了她当头一棒,她竟然有些没来由地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
南山的晚风带着山里独有的草木芳香和佛寺清气,不疾不徐地掠过长廊穿堂而过,禅房门前不远处树梢上的一片绿叶被晚风拂落,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下来,不偏不倚地恰巧落在燕折翡和清和长公主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