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31)
显然,尽管已经被抵给苏朗哥哥好几个月了,星珲依然没能够充分地了解和习惯颖海苏氏的“有钱”,他还是有些纳闷:“那也不能随便只拿这个做衣裳,再说我今天非要穿新衣做什么,又不是过节。”
“怎么不是?你是这几日温书温傻了?”苏朗挑眉看他:“今日是你生辰你都不记得了?”
星珲这才想起来今日原来是冬月初三,他为了过了襄字部考核,前段时间一直在临时抱佛脚,兵法阵法他平日里倒是好好听了,可是其他的文课不得不点灯熬油地温书复习,一直到前天才得以缓一缓,早就不记得哪天是哪天了,不知不觉,他又长了一岁。
“好了,按你的身量做的,就算作是债主送的生辰礼。”
听苏朗这么说,星珲也不好再推辞,开始穿衣服,嘴里嘟囔着“债主难道都那么好的吗?债主不应该是拿着刀威胁不还钱就怎么怎么样的吗?”
苏朗笑道:“债主确实是这样的,但是漓山不是把你抵给我了吗?”
星珲吐吐舌头:“九月从蔚山回来,我从忘世居取了银票要还你,你非不要,还说什么……”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债主那时说“不要钱,就要你。”
想起苏朗那句话,星珲脸上火烧似的浮起红云,忙借着穿衣服背过身去。
苏朗不依不饶:“早就说好了的,以身抵债,金人两讫,怎么能反悔?”
“还不许赎了?”星珲穿好衣服,从衣桁后面绕过来,苏朗走过去帮他抚平领子,很是不讲理道:“不许。”
一推开门,外面的冷风飞雪扑面而来,苏朗又拿过一件白狐鹤氅给星珲披上,递给他个手炉,方才一起撑伞出了门。
踏着一地碎琼乱玉,两人朝宫门缓缓走去,星珲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衣服尺寸的?”
苏朗却理所当然:“这有什么,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你衣鞋尺寸、口味偏好、生辰八字当然全都知道。”
星珲清咳一声,侧过头去,过了好大会儿,快出了宫门口,才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府里,早上你得吃碗面。”苏朗拉着星珲上了马车,递给他一杯热茶暖身子,又给手炉添换了两块银霜炭。
马车沿着大道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颖国公府,星珲还是第一次来这儿。
颖国公如今并不在帝都,苏朗的大哥也一直在昌州颖海城,苏朗的二叔倒是在帝都为官,不过并不住在国公府里,于是偌大的府里正经的主子只苏朗一个,苏朗平日里又住在武英殿,不爱往一个人住的府里跑,所以一直也没带星珲来过。
苏朗前日已经吩咐过了,因而他们一进府,早膳就已备齐了。
最最醒目也最最重要的自然就是给星珲的那一碗长寿面。
菌菇、鲜笋、火腿、肉片、四色配菜一齐浸润在浓郁鲜美的骨汤里,将润白韧糯的龙须寿面环绕于中,细碎的小碧葱散落其间,面上卧着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咸香萦绕。
屡屡丝丝缘可系,年年岁岁意相牵。
长寿面不能让人长命百岁,只是图个好彩头,可是面里的情意却能万古长青,面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愿意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你的人。
星珲一口一口把面慢慢吃完,苏朗又盛了碗清汤给他,一顿早饭直到近巳时才吃完。
今日下了雪,他们二人就没出门,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索性围坐在暖阁,赏雪闲话。
炉上温的是特地从安繁运来的昭鸾酒,星珲就着热酒与窗外寒雪,翻他的话本子,苏朗正处理查阅上旬呈上来的重要情报,颖海苏氏的产业遍布八十一城,暗里的情报网自然也铺就整个九州,从宛州回来后,他做这些事也就没再避开星珲,只不过星珲懒散惯了,一向不怎么关注这些。
雪静悄悄地下,从帝都颖国公府一直洒落到千里之外的庆州千雍城。
九天清白雪涤荡不尽人间不白事,天子衡石程书,臣民心瞻魏阙,河清海晏、粟红贯朽固然是心之所向,但总会有胸怀不平的人想要这升平凡世榱崩栋折,将世道埋藏的阴暗与丑恶撕开暴露给全天下看。
黑云压城,雪虐风饕,此般长夜难明,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洱翡——
永远也看不见盼不着丹霞玄晖,目光所及之处,俱是遮天蔽日的毒泷恶雾,与融炼燃烧着的累累人骨。
洱翡的碧波千山,最终都凝成了流血浮丘。
世间三千六百道,就是没有一条洱翡的活路。
暮夜无知,有人神色晦暗,凝望着窗棂外千雍城的凛冽雪夜,并指为刀割破手腕,将整盅洱翡两心绵缓缓融进了自己的骨血里。
幻觉来临的那一刻,似乎真的回到了梦寐不忘的洱翡,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家。
……
“很多年前洱翡族灭,自那时起洱翡两心绵的炼制方法就失传了,因此这药在明市上也销声匿迹了,我让颖海的暗商查遍了九州所有的可能吃得下洱翡两心绵的千金黑市,但近十年,都再没有涉及两心绵的任何交易,这种药存储苛刻,很难长久保存,那蔚山那批死士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呢?”
苏朗星珲对视一眼,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说:
换了个文名,改名的理由一言难尽,呜呜呜请见谅,鞠躬跪地道歉。
第35章 寄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宣熙十年是风平浪静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一片和乐融融中,宣熙十一年的春节在万众期待中如期而至。
星珲和苏朗今年过年都留在了帝都,漓山路远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星珲在宛州才做了件让东都境主不满的事,此番回去无疑就是直接撞进他爹火药口,上赶着被收拾去的,更何况本来能给他挡刀的楚珩现在在境主面前估计都自身难保,不然怎么从回了漓山就没给他来过信?回去肯定是不敢回去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帝都呆着吧。
至于苏朗为什么没回颖海城,其实完全是因为星珲不回漓山,他担心被抵给自己暖床还债的小少主在帝都过的第一个年就一个人孤独寂寞,于心不忍,索性就也不回去了,他俩凑合凑合过吧。
债主跟欠债的一起过年,也算是特立独行,别有一番风趣了。
宫里从年二十三四就不再有什么事了,他们二人就都住进了颖国公府,跟着府里的管家余伯,厨娘玉婶等人一起置办年货,打扫房子,说是不能擎等着吃,要给他们打打下手帮帮忙,沾点年气儿什么的,其实完全就是添乱帮倒忙,把个宅子弄得鸡飞狗跳,但是谁也不敢轻易撵他们俩,偏偏这俩人还很没有自知之明地认为自己很能干,最后还是玉婶让他俩过来跟她一起炸果子蒸糕点,才安分了下来,不过也就是玉婶炸着蒸着,他俩在旁边一人一双筷子等着吃热乎的,美名其曰试试味道。
吵吵闹闹中很快就到了除夕,那天早上,星珲还窝在被窝里,苏朗就已经起来了。房里燃了银霜炭,暖和舒适,星珲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截手指,苏朗见他醒了,去柜子里给他取了套新衣。
衣服自然又是吉光锦,没办法,按照苏朗的说法,他们家太有钱,不多花点就难受,跟他一起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星珲直溜溜地看着苏朗,两只手拽着被子,眼睛跟着苏朗的身影动来动去,就是没半点要起的意思。
苏朗显然是感觉到了背后紧紧跟着自己的视线,回过头笑了一声:“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快起来了,该去换门神钉桃符了。”
星珲眼睛转了一圈,也不说话,见苏朗朝床走了过来,露在外面的一小截手指也缩了回去。
苏朗将手里的衣服放到床边,轻轻揉揉星珲的脸:“起来了,不许再赖床了,嗯?”
星珲任他揉捏,小幅度地摇摇头,小声说:“外面冷,被窝里太暖和了,我起不来。”
“冷?那昨天夜里是谁洗完了脚非要看话本,衣服也不披鞋也不穿,说自己不怕冷的?”
星珲缩了缩身子,往被子里滑了点儿,小声咕哝:“不知道……”
苏朗笑出了声:“不知道?嗯,那让我想想,昨天夜里又是谁说自己的被窝冷,要和苏朗哥哥在一个……”
外头有伺候的小厮脚步声渐渐靠近,星珲脸颊耳垂顿时红了,直接坐了起来,打断苏朗的话:“我起,我起!”
苏朗满意地点点头,又倾身靠在星珲耳畔,浅浅的热气拂在星珲耳垂,轻声说:“乖,听话,晚上还让你抱着睡。”
星珲的脸比手里除夕元日里穿的衣服都还要红上几分。
除夕元日图吉庆穿红,星珲皮肤白,穿这个颜色也压得住,只不过他和苏朗两人都穿红的,站在一起的时候,星珲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又出乎意料地融洽养眼,一点儿也不违和。
开门爆竹,辞旧迎新,宫里也赐下了年礼和福菜,这个两个人一起度过的除夕,寒冷却不冷清。
伴随着噼啪不断的锣鼓爆竹声,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吃过年夜饭,星珲和苏朗要一起守岁。今日除夕无夜禁,府外长街灯火通明,万人空巷,他们俩都不想去凑外头人挤人喝冷风的热闹,就呆在了家里,干坐着也是坐着,苏朗便带着星珲去后院暖亭赏花。
*
千里之外的广陵长街,鱼龙舞动,灯火辉煌,一片热闹喜庆中唯有街角的绿梅独自静静绽放。
两个穿着厚重披风帷帽的人自街道两边角落,避开人群疾步而行,迎面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黑袍人忽然伸出带着手套的手,亲昵地拂去本应素未相识的白袍男子肩上落下的梅花,声音低沉不辨男女:“漓山东君楚珩。”
他说,东君楚珩,不是东君姬无月。
楚珩的脚步倏地顿住,半截面具下双眼骤然一缩,凉意从脚尖一直蔓延到心顶,他侧过头:“大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