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101)
苏朗面色冰寒,张了张嘴,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显然是被气得狠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恨声道:“翻遍九州史,找不出来第二宗这样厉害的瘟疫,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混账。就凭他,也配权御九州?我们颖海可真是得多谢他高看一眼了。也怪不得姜镝一个水师左提督敢先围城后杀人,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原来是早就知道,颖海的这场瘟疫好不了了。”
他闭眼缓了缓,忆起方才为老国公调息时发现的异样,又道:“有定康周氏和苍梧方氏在前面挡着,我倒是忘了敬王背后还有个母族,砚溪钟氏不愧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真是用蛊的好手。”
身后的家将听见了两人的谈话,低声插了句嘴:“公子,现任敬王妃,姓钟名仪筠,出身砚溪钟氏。”
星珲简直要被气笑了,如果说敬王先前对清和长公主下手时,他还只是觉得此人心性凉薄,今天才知道,亲情和人性,在狼子野心面前全是废话。
今日老国公咳疾复发,苏朗下意识帮他调息,真气流转间误打误撞被他们察觉了汹涌病情下深埋的蹊跷。也亏得是他们俩内功够高,换了个离识灵虚境来,都未必看得出情状有异。
洪水一过,南江确实容易滋生时疫,但再厉害的疫病也不至于短短一个多月就能从南江泛滥到颖海。太医院数名德高望重的太医会诊,换了几个方子,都不见彻底奏效——因为真正杀死人的从来都不是“病”。
“时疫是真,蛊疫更是真。”苏朗不怒反笑,转头吩咐家将:“和张老院判说一声吧,让他心里有个数,老太医操劳辛苦,总不能让他在颖海不明不白地名声扫地。敬王不会手软,颖北就还得死人。”
他和星珲走之前,用内力为老国公强行压住了在病情遮掩下作祟的蛊疫。但蛊术一道复杂多变,不找对解蛊的方法,终归是治标不治本。他们能救一个人,救十个人,却救不了颖北成千上万的疫民。
而那一日的惊雷夜雨,仿佛是在刻意成全敬王的狼子野心,瘟疫就如同澜江决了堤的水,只在一个昼夜之间便淌遍整个颖北,半座城彻底笼罩在暗无天日的森森死气里。
只在一日内,就有成批的尸体在午间雨停后被焚烧,谁也不知道第二场雨什么时候会来,明天又将会死多少人。
无论是颖海的药行还是帝都来的太医,都是束手无策,最多只能让疫情稍缓,没人说的清这场浩劫何时才是尽头。
雪上加霜的是,各种随之而来的谣言,在昌州的几座大城里炸开了锅,民声鼎沸的消息传到颖海时,苏朗心里清楚,离敬王起兵动手不远了。
而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第一个战场。
真正走到这一步,苏朗心里反倒出奇地冷静下来。敬王的招出了,昌州几只藏得深世家老狐狸也开始露出尾巴——流言在昌州传得这么快,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并不惧怕战争,他姓苏,所以为了颖海,一步都不会退。
只是——
星珲和苏朗一起坐在石阶上,雨停了快三个时辰,夕阳像是融在水里,远处半个天际都是晕染的橘红。
今日在颖北奔波了一天,星珲累得不轻,闭上眼睛靠在苏朗肩头假寐。苏朗捏紧手中的木盒,目光落在星珲略显疲倦的侧脸上,心里生出针扎一样的刺痛感。
知晓了内里的蹊跷,这场人为的时疫能在颖北传染得这样快,其中的原因也就不足为奇了——颖海城的疫民里必然有敬王埋下的钉子,他是猜得到的。
只是千防万防,怎么都没想到,小孩子里也会有暗藏的祸心。
如果不是因为星珲真气运转反应够快,他又在旁拉了一把,那支居心叵测的银簪此刻就不会滴血不沾地被放在木盒里了。
他们救不了颖北成千上万的疫民,但一个两个总是能的。小孩子忍不了疼,星珲于心不忍,帮几个孩子强行压了体内作祟的蛊疫。
最后一个面容蜡黄的孩子从星珲手里接过糖粥的时候,袖子下细碎的银光一闪而过。
瓷碗摔得粉碎,碗里的糖粥淌了一地。
星珲下意识地收手后退,苏朗站在他身后,猛地将他往怀里一拉。
那孩子袖子里藏着的银簪尖头漆黑,出指两寸,在午后初晴的阳光下闪着图谋不轨的光泽。
星珲手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所幸并未破皮出血——他刚才帮几个孩子压制蛊疫时内力大动,流转在体内的真气还并未散去,阴差阳错地为他挡了一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苏朗说不清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一瞬间仿佛有无数个念头闪过,恐惧庆幸愤怒交织在一起。夏季午后的天,等回过神来时,他脊背上已全是冷汗。
尽管星珲并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郁郁,但是那支被收入木盒中的银簪,和星珲略有些苍白的面色却成为了缠绕苏朗一天的梦魇。
颖北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场雨带来了数不清的尸体和道不尽的祸心。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让星珲同他一起面对那些丧心病狂的恶意与残忍。
如果可以,他想自己永远都不用做这种准备。
可疫情还只不过是场前戏,真正残酷的战争已经近在眼前。
苏朗忽然想起两年前,他出于试探带星珲去宛州,他们路上曾遇到过一次暗杀,那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在马车壁上时,他就后悔了,不该带星珲去宛州的。
他从前不想让星珲涉险,时至今日更不想。
绝不容许再有第二支居心叵测的银簪。
苏朗垂下眼眸,定定看着脸上带着倦意的星珲,心里有个决定悄然间萌生出来,他低头轻轻在星珲侧脸上印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抱歉期末考试这几天一直在复习没更(论法学狗的期末)。等月初考完试一定不会再咕了,跪地表决心!正文大概还有十来章的样子,春节之前应该能完结!
这几章都是颖海的事,所以苏朗的视角多一些。
然后下章来谈恋爱吧!(狗头.jpg)
明天有英语考试,不出意外后天来更!
第100章 绝处(二)
颖海城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苏朗接到姜镝率军蠢蠢欲动的消息时,在心里犹豫三日的决定终于成了形。
夜里忽然起了风,桌案上的舆图和书信被吹得哗啦哗啦响,苏朗刚站起身要去关门,苏彰忽然神情凝重地走了进来。
“公子,宜崇出事了。两日前,东瀛人趁夜大举犯境,所幸昌州驻军和宜山书院反应及时,稳住了战局。永安侯府传了信过来,请您和谢嶙将军务必做好准备。”
苏朗心中一沉,捏紧了手中的舆图,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北狄十三部兵犯北境,天子手里最锋利的刀兵——朔州铁骑的主力便就此被拖在了朔北战场。而昌州除了东海水军外,还有昌州驻军这个变数。永安侯府之所以被成为大胤第一世家,并不仅仅是因为其背后有宜山书院,同样重要的是昌州驻军的精锐里有几位将领出身宜崇萧氏。
不到万一,昌州总督连松成都未必调得动这几支表面姓凌、实际姓萧的驻军。
也正是因此,永安侯府才始终中立,尤其低调,就连其世子也从不在帝都过多停留。
永安侯府一直态度不明,说不好到底站不站队,又站在哪边。于敬王而言,最万全的办法便是拖字决,就像对付朔州铁骑一样。宜崇临海,东瀛海军趁夜入侵,那几位萧姓将领势必会带兵回防,哪还有精力去掺和敬王的事。
如今敬王的拖字决算是已经达成,永安侯让苏朗做好准备的意思不言而喻。颖海的兵事只怕就是这几天了。
苏朗拾起手边的木盒,垂眸看着那支末端漆黑的银簪,他闭上眼睛,那日的猝不及防让他芒刺在背,过了半晌,终于抬眸对苏彰道:“你去把叶九找来,说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星珲听到苏朗叫他过去房间的时候微有些诧异,姜镝和东海水军左师蠢蠢欲动,颖北的疫情还没稳下来,他们这几日军营颖北两头跑,一刻钟恨不得当成一个时辰来用,这个档口苏朗却不是喊他去书房反而在卧室等他,星珲心里有些纳闷,但还是依言过去了。
卧房内燃了安神香,青烟袅袅间晕染出一室清香,星珲看着坐在桌案旁的苏朗,讶异道:“这会儿喊我过来做什么,偷懒?”
苏朗闻言轻轻笑了,点点头给他斟了杯茶:“叫你过来歇会,这几天一直奔波不累吗?”
星珲抬眸对上苏朗的眼睛,静默片刻后接过青瓷盏,清茶送到唇边,他垂下视线凝视着碧汤中舒展开来的的墨绿雀舌,忽然笑了一声:“你什么意思?”
苏朗脸色微变,似乎是始料未及,他显得有些慌乱:“我……”
星珲捏着那杯茶,指间泛白,再抬头时神情已经冷了下来,“这几天稍有点空闲,你就总是心不在焉地盯着那支银簪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苏朗,你想做什么?茶里放了药,然后把我送回帝都或是漓山?眼下敬王开战在即,你是算好了,只要你开了口,我人到帝都,陛下就不会再让我回来。我回了自己家,家里长辈也不会让我再往颖海跑,是吗?”
苏朗沉默着错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显然是默认了。
星珲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眼眶微微泛红:“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苏朗心里酸涩得厉害,指甲硌得掌心钝钝的疼,他声音很低语气却依旧执拗:“星珲,战场刀剑无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颖海现在就是个四面漏风的房子,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袖子里藏着银簪的孩子,要是一个不慎没保护好你,我……”
星珲打断了他的话:“我用得着你分心保护吗?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我不相信我自己。”苏朗摇摇头,低声说:“星珲,你回趟漓山青囊阁好不好,说不定在漓山能找到解蛊的方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