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自烹(99)
拨弄琴弦已是许久以前的记忆了,谢霖担心自己手生,耽误了这把好琴,便趁着刘平回家修缮的时候偷偷练习,想以一曲回报借琴之恩。
只是他不知道,每天他听着那关门声吱呀,以为无人在侧,偷偷练琴时,纪渊都静坐在墙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阿福一开始被纪渊的偏执吓到,生怕纪渊疯病发作,不敢离开谢霖,连着守了几天,甚至自己也偷偷装作离去,躲在一旁偷看,却发现纪渊真的只是坐在一边看谢霖练琴,男人相较以往好像瘦了许多,单薄的身体缩在墙角,几乎要和墙壁融为一体,失去为人的轮廓和气色,只有一双眼睛入定一样闪着富有生气的光,有时谢霖坐久了起身活动,那双眼睛便跟着人转动,每到这时,阿福才觉得那真是个活人。
痴呆一样地看着谢霖,这是纪渊这两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只有一个时候例外,便是谢霖除下蒙眼帕子换药时,他往往会躲出去,一直到谢霖重新蒙好再进去。可今日却不同,他还是立在门外等候,却听到屋内谢霖叫他:
“刘大哥?”
纪渊晃了晃,他还是不习惯顶着别人的名头生活,可全凭这姓刘的是个哑巴,自己才能躲在谢霖身边。
“刘大哥,怎么不进来?”谢霖在屋内发问,纪渊只好站在门边,望着屋里的谢霖。
手帕已经除下,一双水色眼睛木讷地望着前方,谢霖还是看不清,却能望到远处门口有一人影晃动,大约是刘平进屋来,他有心想看看刘平,许是瞎的久了,他格外贪恋每天能见光的时候,经常揉着阿福地脸看小孩的模样,只是无论凑得多近,连眉眼也看不清楚。
谢霖冲那身影伸手,笑着说道:“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纪渊呆在原地,他不敢上前,甚至连脸都不敢向谢霖那边转去,犹豫片刻,向一旁的阿福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阿福本想装作无视,可纪渊的目光却透着哀戚,钉在他脊梁骨上,直叫人浑身发麻的难受,他心底叹一口气,索性拉了拉谢霖的衣角,说道:“先生,药化好了。”
换做平时,谢霖会乖乖仰起头来,任由阿福扒开他的眼睑,滴入药液,可今日他那倔骨头硬了起来,温声说道:“等等嘛,我想再看一看。”
说着,又转向纪渊。
男人立在门口,稍微挪动脚步,骨缝都发出咯吱的声音。
第104章 意外
纪渊不知道谢霖现在能不能认清人的面容,可两人曾经那般亲密,万一透过模糊身影将他认出……纪渊只觉得自己迈步走向悬崖,那种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又出现了,关节无法弯折,纪渊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尽可能控制着不发出牙齿打颤的声音,在肢体的掌控权回归之前,已经跪在了谢霖面前,纪渊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妥,可已经来不及调整姿势。
一旁的阿福就这么看着纪渊如同木偶一般挪了过来,步伐间散发着浓烈的恐惧,接着在距离谢霖一臂的距离处跪下,行动麻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映不出一点光来,像是在苍白的脸上挖了两个洞,如同一位行刑前经历漫长等待的死囚,跪在审判者面前,就等谢霖发现他的身份,立马磕头认罪。
阿福居然有些不忍再看,扭过脸去。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三人都沉默着,只等着谢霖细细端详眼前的人,不知静了多久,忽然听得一声轻笑:“怎么都不吭声?”
死囚一样的眼睛这才动了动,对上那双仍在失焦的眼睛,谢霖笑着,只是惋惜叹道:“还是看不真切,或许入冬前能全好了吧。”
阿福看着纪渊的胸口忽然开始起伏,仿佛是那审判还给了他呼吸的能力,这才从窒息中挣扎出来拼命地喘息,只是胸口起伏虽然激烈,却听不到什么呼吸的声音,纪渊反倒十分平稳地“啊啊”两声,拉了拉谢霖的手,表示告别,接着才起身出门去。
秋日冷风倒灌入胸口,纪渊一离开那屋子,便不再控制呼吸的声音,过度呼吸带来呕吐感,他撑着墙干呕,胃液上涌,灼烧喉咙,前些日子割开的伤口连着火辣辣的疼,他静静等待着胸口的痛楚和四肢的麻木退去,站直了腰。
一转身,便看到在站在身后的阿福,小孩换完药便从屋内出来,一直冷眼看着纪渊干呕喘息。
纪渊平复呼吸,哑声说道:“多谢。”
“先生迟早会发现的。”阿福念着那些腌臢的往事,收回那点对纪渊的不忍,言语之间毫无感情。
男人点点头,依然是郑重地对阿福说道:“多谢。”
阿福不愿看到纪渊这低声下气的样子,径直走开了。
不过那晚虽然不甚愉快,却叫人知道谢霖的眼睛大约还要些日子才能好,纪渊像是收获了新的缓刑期,相处之间多少轻松了些,阿福也觉得他越来越像个正常的活人,至少不总是马上惊恐发作的样子,甚至偶尔也有些笑容。
虽是深秋天气,却难得的日日晴朗,竟是比前些日子还暖和些。
可纪渊毕竟是一朝皇帝,如今虽说躲了病假,但有些事仍会找上他,谢霖也遇到些麻烦,本来秋收已过,他想重开学堂,却没想到只来了一两个,其余家里都说不愿再让小孩浪费时间。他的学堂不收学费,只需上交些余粮即可,就算有交不上的,他也从没讨要,谢霖不愿就这么荒唐放弃,想要挨个登门拜访,能劝回来几个是几个,于是这几日都跑在外面,邻里乡间也都熟悉,知他目盲,都会帮衬着,谢霖独自在外行走也非难事。
天色已晚,云卷着太阳阴沉下去,谢霖从最后一家出来,拄着盲杖敲敲打打地前进,他走的小心,生怕冲撞到旁人,好在大家应该都回家吃饭去了,街上也没什么人,他难得自在地走着,松快身体,天天在家里窝着,虽然舒服,骨头缝里却全酥了。
忽然,盲杖点到一个阻碍,谢霖不记得此处有转弯,以为是有人放了什么物件在路中,向旁边挪了挪,却依然被挡着,他疑惑伸手向前,却摸到了一个人的胸膛。
挡在他面前的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
谢霖立时退后两步,刚想出声询问,却被人抓住了盲杖,一把拽进怀里。谢霖失去依仗,倒在那人身上,还不及他扯下眼上的手帕,便闻到一股浓烈又诡异的香味,晕了过去。
男人将谢霖抱在怀里,呼吸急促,喉咙发出“哧哧”的声音,似是狂喜,头埋在谢霖颈肩深嗅一口,接着手臂抄过他的腿弯,带着人跑了。
刘平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将谢霖带走。
他是个老实人,被药哑之后回到沪州,抛去所有读书人的硬骨头,兢兢业业求生活,唯一一次萌生那不老实的想法,便是听到谢霖的讲学。
男人虽蒙着眼,可一袭白衣风姿俊朗,讲话轻而舒缓,将那反复数次的读本讲得不落俗套,当时谢霖不小心将一杆笔碰掉在地,他蹲下去捡,雪一样的衣摆委叠在地,沾了灰尘,那瞬间刘平心生不忍,居然冲了进去,帮人捡起了笔,也打搅了课堂。
学生们一见他,便唱那些令人生厌的歌谣,可谢霖没有怪他贸然闯入,反而是先制止了小孩们的嘲笑,再与他道谢。
风轻云淡的男人身上带着轻薄的药香味,那味道一直缱绻着他,使他从一开始仰慕那白衣净洁,再到嫉恨生欲,贪恋那白衣之下的莹玉。
他克制着贪欲陪伴,君子论迹不论心,自认为自己做过最大的错事不过就是欺人眼盲,躲在一旁沉默窥视,以及贪下谢霖赠予他的那张手帕,没有归还,可凭什么自己只是趁秋收离开了两天,一回来谢霖便和另一个男人卿卿我我?
他想到了那个男人,身材比他更高大些,举手投足贵气盎然,一打眼看过去,他俩才是最配,自己就是只阴沟里的臭虫,不论读再多的书,依然登不上台面,甚至还是个被药哑了的虫!他反应过来这些日子的百般阻挠都是因为谁,先是被主家刁难,克扣工钱,再有人来请他去店里当伙计,他想着要回家便拒绝了,转头就差点被打断腿,多亏虫类惯会从阴沟逃跑,他逃了回来,可一回来便看到那样恶心的场面。
谢霖居然对着那男人笑?还任由旁人给他穿鞋,那双脚连自己都没有碰过,那样洁净的人瞬间就落满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