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自烹(47)
学生座位布置得很简单,博古架上一灯盏,一小鼎,简易文房四宝,清清利利整着,其余便是人头高的奏书,分日期种类排好,习惯与谢霖一模一样,于是十分方便谢霖查阅。
只是越看,心中疑窦越深。
自三月起,便有一奏折反复呈上,发自一从五品言官,讲的内容也不甚重要,只是每隔两三日,便有一封,积累到今天已有七八封之多,内容几乎一致:
“臣于市井见谴世之言,语辞激烈,不臣之心昭昭。”
七八封都讲了这位言官发现这本逆反之书的事情,只是从一开始“见言”到后面书籍内容报告,调查著书人,追查藏书人,每封皆有进展。
若仅仅如此,谢霖倒还无所谓,毕竟天下悠悠之口,偶尔会有一两个愤青也是正常,只是事件调查愈加深入,直到最后一封,说明了著书人:“罪臣陈定和。”
谢霖心口一颤,仿佛探及某些被人故意隐藏的真相——这著书人与他,可算是旧相识。
【作者有话说】
纪渊:院子一人一半,老婆卧室我的。
游筠:嘻嘻,好玩~
第48章 陈定和
陈定和,原是翰林院大学士,在谢霖还在弘文馆做讲师的时候,便以儒风正直闻名,为人刚正不阿,一身清明。某次机缘巧合之下,翰林大学士往弘文馆观讲,结识谢霖,彼时纪含刚刚离开,谢霖又饱受舆论侵扰,反倒是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仅凭一面便选择相信谢霖,有人去旁敲侧击地问过这位大学士,为什么要在风口浪尖和谢霖走这么近,难道真的一面便能看透一个人?陈定和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谢霖其他的品行,只晓得一点:
“知耻而已。”
他相信谢霖明廉耻,于是在那段最苦的日子里一直支持谢霖,即使谢霖真的违背师生道义嫁入王府,他也没有多问,而是选择完全的相信和尊重。
那是谢霖最痛苦的时光,原本傲骨被众生及爱人磋磨,过往一切撕裂重组,只有陈定和一直沉默又坚定地始终如一。
这样的信任,他往后再也没有过。
舆论爆发后谢霖辞离弘文馆,被陈定和接入翰林院,两人以友人相处,其实从师徒之实,如今自己一身本领,大半都是出自陈老先生。
只是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崇明帝二十五年,陈定和任主考官,放榜春闱,选进士四十七人,皆来自南方。榜面一出,北方举人哗然,联名上书,大量北人聚集京城,一时之间社会动荡,情景危急。崇明帝大怒,重审主考官。谢霖也相信陈定和,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如直接将全部试卷重新封订,二次批阅。陈定和听了他的建议,上书自白,为己陈情,解释缘由,提议重约。
自白主要三点:一,北方举人告他偏私南人,可他身出江北,无心偏私。
二,试卷评定结果由三位考官共同审定,非他一人之力可以左右。
三,榜面若故意全定南人,自然会引起如今局面,他怎么会想不到。
条条有理,陈老心念众生,还解释了北方举人落榜的理由,一是一直以来北方民生便不足南方,往年南北进士比例也不公平,二是北方连年大旱,几乎颗粒无收,自然会有所影响。
篇末提了重阅试卷,一书言辞恳切,有理有据。
可据人来报,当时皇帝脸色越看越差,只是隐而不发,但也同意了重阅的法子。
很快到了重审试卷的时候,陈定和相信自己的判卷结果,试卷密封,公平批阅,结果就算有所偏差,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那天他还在与谢霖一同吃酒,当时谢霖本来也在批卷之列,只是不知为何又被除名。
年近花甲的老人相信自己的才学,更相信世人认他正直,压根没有把这次重阅试卷放在心上。
只可惜最终结果却截然相反——北方学子入闱二十三人,南方学子入闱二十四人,人数几乎等同,甚至状元还出自北方。
重新放榜,已是立夏,称为夏榜。
春夏榜案,一时之间,所有的罪名都压到了以陈定和为首的考官身上,后面的事情发展的又快又简单,不论老人家如何辩驳,朝廷很快便定了罪,春闱重新放榜,虽有一些“重新落榜”的南方学子不满,但无所谓,只是几人,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皇上要求处死陈定和,余下两人发配,谢霖疏通关系深入牢中与他见面,向来洁净端庄的老人家穿着一身脏污的囚服,满头白发,一夜之间从清正文臣变为垂暮老人。
谢霖还未开口,陈定和便问他是否认识那天去重新阅卷的考官?他们评判标准是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年轻的学生跪在老人面前,难辨一言——他有去打听,四处询问,只是从前那些与他交好的人都保持沉默。
接连几个问题没有答案,老人像是明白了,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那卷子,是密封的吗?”
卷子密封与否不再重要,谢霖为何忽然从重阅名单中划出也不重要,那上榜的二十三位北人后来为何皆沉寂官场也不重要,谢霖知道上位者的手段,他们要求有才之人,更要求灵活忠心之人,陈老如何解释不重要,最终解决才最重要。
这样刚直却博学的人,终究是难存于世。
猜到了真相的老人转而面壁,不再出言,谢霖也是寡言之人,只在他身后三拜,坚定说道:“霖明白先生清明,定竭力护您周全。”
他无力沉冤,只能保命,在殿前长跪求情,遭到拒绝后甚至主动去寻了纪渊。
那时纪渊正恨他至极,听见谢霖求情,看着跪在下首的男人,讥笑道:“看你提的好法子,害死了你的好老师。”
谢霖心中自责痛苦,垂着头,或许是看不清他表情,纪渊弯下腰来,抬手扇他绷紧的脸颊,力道不重,只是伴随着抽丝剥茧的解释,如凌迟的刀一般刻在胸口。
“你叫陈定和提议重阅,你以为考官代表的什么?春闱代表的什么?是朝廷,整个朝廷,三年一考,说重审就重审,你将朝廷信誉置于何处?将父皇脸面置于何处?将天下学子艰辛置于何处?”
纪渊一边发问,一边欣赏谢霖愈加痛苦的表情,看着那人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他赏心悦目。他直起身,捏着谢霖的脸将他头抬起,男人皮肉很软,可以轻松隔着皮肉捏到牙齿,也不管人是否会痛,纪渊摩挲着,手劲越来越大。
“你年纪轻轻就是状元,多么厉害,却这样蠢笨。父皇为什么拖了那么久都没有提出解决之法,就是在寻一个既能维护信誉又能保住公平的法子,只要陈定和与朝廷紧密相连,父皇保住朝廷,自然也就保住了他。”
脸被捏得酸痛,纪渊手抬得又高,谢霖像是被人捏着从地上提了起来,拉长了胸腔,呼吸困难,单薄的胸脯只能无力又局促地起伏。纪渊骤然松开手,轻轻拂上了谢霖眼角泌出的泪——就连哥哥走时都没有见过的泪水,居然是这般模样。
“是你提议陈定和请求重阅,难道结局还能和开始一样吗?再放一张榜,直言今年就是南方学子优秀,直言南方胜过北方?不可能。”纪渊轻轻笑了,或许是想到了接下来谢霖听到自己说的话,那模样一定好看,“是你害死了你的老师,你让他主动与朝廷解绑,接下来无论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必须偏私,必须定罪,必须重罚,不然用什么平民愤?”
男人惨然闭上了眼。
“你们可是绕着天下学子玩了一圈呢。”
纪渊收回手,语气轻松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慢悠悠地走回堂上坐着,看着向来绷直腰背的谢霖颓然伏地,浑身颤抖地跪在自己脚下,一身白衣铺在地上,印着两个他刚刚踩在上面的鞋印。
像是竭力控制,谢霖稳住了身体,哀哀地念了一句:“求你……”
声音沙哑,简单两个字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纪渊还不满足,弯下腰去,近距离观赏谢霖脸上的泪水,一边说道:
“我看你是蠢笨如猪,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陈定和必须治罪重罚,你还想求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