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自烹(103)
阿福关心他的状态,凑上前去,却听见谢霖口中不住喃喃。
“这样就挺好了,这样就挺好了……”
散席已是夜晚,太阳完全落山,众人点着灯笼将自己的碗筷收拾回去,院中只剩谢霖和一盏灯,阿福站在门口将最后一户人家送走,回身看到谢霖在对着桌子发呆,他走上前,脚步大约惊动了男人,谢霖抬头仰起一抹笑,两颊的潮红彰显了他的醉态。
“先生,外面冷,先回屋去吧。”
谢霖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道:“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小的也是,大家今天都为您高兴。”
谢霖重重地点头,重复道:“我已经很开心了!”
男人酒后竟有些幼态,阿福极少看到谢霖这样抛却忧虑的天真,可他却又隐约觉得谢霖多次重复自己的快乐,或许是因为某种缺憾,但小孩想不明白这件事,只扶着谢霖起身,忽然,原本歪倒在他身上的男人直立起来,阿福疑惑抬头,适才那幸福的谢霖已不见踪迹,转而变成了冷峻的表情,他顺着谢霖的目光望过去——纪渊正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如一位远归的旅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来!
第109章 兰花
纪渊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谢霖面前。
那晚他淋了雨,本就反复伤口彻底化脓发炎,他是倒在谢家门前的,只是当时雨大,谢霖主仆都没有出门,于是被侍卫送回了行宫,当天便开始高烧不退,太医兢兢业业守了四五天,熬出的汤药灌下去不多时便被吐出来,竟是连天的无法进食,直到后来烧退了,肠胃却仍无好转迹象。
药石无济于事,终于有一位看不下去的老太医站了出来,对纪渊劝到:“脾胃之症,在于心结啊。”
老人行医多年,见的也更多些,纪渊这入口即呕的症状,早先便有,今秋却仿佛忽然全好起来,如今冬日未到,又是如此严重的复发,他本年轻,又勤习武,既然不是虚症,稍微留心便知与谁有关。
太医劝的恳切,纪渊确却是一言不发,临了老人说了一句:“陛下总要吃些东西,才好解开心结啊。”
皇帝没说什么,倒是进食吃药更努力了些,虽然还是会吐,但多少有了些精气神,只是这精气神落在谢霖眼里,只叫心空一瞬。
这算是谢霖第一次清楚看到纪渊的样子。
即使是最后一次相见,也只是一个模糊人影,看不清胖瘦面容,更看不清气色神态,如今男人就清楚立在自己眼前,距离记忆中的纪渊相隔甚远,他只记得当时纪渊新皇登基,虽说繁忙疲惫,却也从来没有瘦成今日这个模样,整个人像是窄了一圈,玄色锦袍衣带紧束,神色淡漠,两颊冷硬,只有一双眼睛莹莹发亮,凝神望着他。
纪渊站在门口,两人对视半晌,他率先开口道:“我听闻你眼疾痊愈,前来庆祝。”
谢霖闻言,不作回应,只是淡淡地开口道:“你远在南京,消息倒是传的够快。”
这话把纪渊卡在门口,他知道自己派人跟着谢霖的事瞒不了多久,却没想到败露的如此之快,可派人跟随并非是为了监视,自己多次来往沪州,虽说有隐藏踪迹,但多少还是要预防歹人作祟,尤其上次刘平劫走谢霖后,他对此更是上心,只怕如今自己京中大局收网,将对方逼急了,挑着软肋反咬一口。
纪渊想要开口解释,却又不愿那些琐事扰了谢霖清净,一对上谢霖,他讲话都不利索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眼见谢霖就牵着阿福要转身回房了,纪渊这才两步并作一步,冲上前去,他腿伤恶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可依然赶着抓住谢霖衣摆。
男人今日穿一身素白夹衣,暗绿色锦缎压边,上面绣着两三条柳枝,纪渊揪着那截柳枝,开口道:“我想多听到你的消息。”
他命暗卫隔三差五地给他报信,阅读沪州的消息成了他每日在处理完京城事务后唯一松快的事,甚至连下人们都摸准了纪渊的心意,专挑着他看信的时候送些粥点进去,一封短信他会反复阅读数遍,粥点往往也能用进大半,纪渊从那三两言中知道了谢霖种下了菘菜,重开了学堂,医好了眼疾,这让他觉得自己仍陪在谢霖身边。
这理由虽不是最主要的,可也是真心实意,没想到却换来谢霖一声嗤笑。
“若你真担心我的安危,离我远点便是最好的法子。”
谢霖在京中多年,何尝不知那样盯人的样子断不是只为了通风报信,纪渊大约是安插了足够的人手跟着他,竟能让他有种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的感觉,尤其是自己重开学堂,估计每户人家都被清查了个遍,再结合之前纪渊还在身边时,总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也不难猜朝中估计又有了新的麻烦。
纪渊何尝不知自己什么也瞒不过谢霖,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再让谢霖为自己忧心,于是说道:“朝中的事情很快就解决了,之后不会再有问题的。”说着,他上前半步,倒像是半抱着谢霖一样。
可男人很快就抽身闪开,冷言问道:“是纪常?还是李家?”
如今纪渊所受的威胁,不论是疯病传言,还是时不时的刺杀,都是针对他个人发生,自己走前虽已将公事肃清,可私仇难解,余孽未消,只稍微盘算一下便能猜到是谁。
提及正事,纪渊的脸色阴沉下来,谢霖猜的不错,只是猜到是一方面,惩治又是另一方面,当时纪常被先皇贬为庶人,李家还有一位太妃和一位皇子,纪渊毕竟是新皇登基,无法做到赶尽杀绝,却没想到叫他两家勾结起来,尤其纪常大约是借着落魄皇子的名义混了江湖,一帮乌合之众,居然还真的给他惹了大麻烦,不过纪渊倒也没放在心上,他一面顺水推舟离京示弱,另一面趁机偷闲来寻谢霖,只是那帮人若将手伸到沪州,算是犯了他的大忌讳。
谢霖一语点出背后主谋,纪渊只当他还在关心自己,又向前蹭了蹭,适才脸上的阴郁立时收回,说道:“是他们,不过你别担心,京中已经将人控住了,就等捉住把柄收网。”
言语间,纪渊居然带了些邀功的意味,一边冲谢霖委屈告状是他们陷害自己,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将要成功制服歹人而带着些骄傲,倒有些像是犬类打了胜仗,前一秒还冲敌人呲牙咧嘴,下一秒便摇着尾巴卧到了主人脚边。
可谢霖不吃他那一套,侧头扫了一眼纪渊讨好的样子,语气依然冷冰冰的:“所以我叫你离我远些,别给我添麻烦。”
纪渊被噎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再说,便听到谢霖甩下一句:“阿福,送客。”接着头也不回地进了屋,纪渊还想再跟,却被阿福挡在面前。
谢霖进了门,被屋内炭烧的热气一蒸,酒气上涌,眉眼又红起来,他刚刚接着酒劲对纪渊说了重话,话语间身体抖得厉害,尤其是在说到那些旧事时,相关的记忆洪水一样地淹过来,直叫人窒息,他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京城,逃离了那些不可控的棋局,可如今纪渊不管不顾地缠了上来,连带着那些旧人旧事,仿佛都要重演,只要一想到会有这个可能,他便浑身战栗。
怎么办呢,他才刚开始新的生活,新种下的菘菜苗几乎还没变化,重开的学堂连第一章 都没讲完,难道他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一切,又要被打乱了吗?
此时的谢霖并不强大,或者说谢霖从来就没有强大过,他在难以自保的京城里献出一切才换得周全,难道如今在这沪州,还要他苦心经营吗?
谢霖难得露出些脆弱,屋里只剩他一人,没有点灯,黑漆漆的环境里他寸步难行,抱着膝蹲在墙角,忽然,头顶投入些昏黄而微弱的光,在这黑暗里像保护罩一样笼着他,谢霖抬头,看到窗外被人打了一盏灯笼,烛光透着纸窗映进来,紧接着,便听到纪渊的声音。
“你不要怕,这次我会护好你的!”
男人抬高了声音,听起来有些莽撞,谢霖没有回应,便又听他开口。
“今日你眼睛好了,我很欢喜!”
“若是可以,下次我白日来,多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