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自烹(88)
像是赶牲畜一样。
谢霖尽可能地加快脚步,倒是没走两步,听到身后有人追了出来,是纪含和李屹。
两人不知怎么搭上话的,居然共乘了一匹马,追上了押解的队伍。二人翻身下来看到他这幅狼狈模样,脸上又露出相同的哀戚。
纪含出示了令牌,李屹则迎上那三位解差,从怀里掏出银子赔笑,不知在求些什么,趁着李屹与解差说话,纪含焦急地对着谢霖说道:“你先等着,等着我。”
谢霖不明白他说什么,只看到向来温和的男人都要急哭出来,可他双手被缚,也无法安慰。
纪含又抬了抬他身上的枷锁,眼泪真的落了下来。
“这可怎么行的,这也太沉了,会压坏的。”从容的男人露出了无措,只能尽可能的抬着谢霖身上的木枷,可即使解差顾及二人身份,多等了一会,但也没多久就催着上路了。
纪含不舍地松手,木枷又落回谢霖肩上,应对完解差的李屹匆匆赶上来,给谢霖手里塞了一个小药瓶,说道:“若是压出恶疮来就敷上,会少疼些!”
不等谢霖回话,就被拉着走了。
夏日炎热,木枷沉重,谢霖没走两步便觉头晕目眩,行至后半程,已经只是顺着本能地向前迈步。三位解差中有一个大概是河东人,虽然另两位受了恩惠总想着帮他把木枷放下来,却被他拦着不让,再渲染几句谢霖罪行,三位解差也都恨上了,往往走一整日连一口水都没有,吃饭也是跪在他们脚边,吃丢下来的馒头,夜里休息枷锁也不会解开,躺也躺不了,靠也无法靠。
谢霖肩上被无数次的磨破又愈合,愈合又磨破,衣服和伤口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一千四百里的路程不知已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
在某个寻常的午后,谢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枷锁沉重,头朝下地栽倒,便再难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
第92章 灰
德顺进屋送饭的时候,纪渊仍在伏案批阅,他蹑手蹑脚地将菜布好就要离开——这些日子皇帝愈发易怒,他不敢多留。
“他走到哪了?”皇帝忽然问道。
他能指谁,还能指谁,德顺心里吆喝了一声,应道:“大概到冀南了。”
“该回来了吧?”
德顺被问的一哽,不知该作何回答。
没人敢说皇帝朝令夕改,明明前几日还雷霆震怒要谢霖立即发配,过了两天忽然又悄悄下令,让那押送队伍走走就回来吧,全当给百姓做个样子。
德顺不知他要把谢霖叫回来做什么,可那时队伍已经走远了,火速派人去追也要两三天的路程,于是皇帝天天问,可派出送信的人又没回来,德顺只能自己猜着回答。
若是按照押解的脚程,此时信使大约已追上了,就在冀南。
皇帝大概是想到了谢霖就快要回来了,心情稍微明朗起来,从御案后起身,看着饭桌上的菜,赞叹道:“看起来不错,他应该喜欢,”又指指桌上那盘豆腐,“这个拿下去,把葱叶挑干净了再端上来,他不见葱。”
“嗻。”德顺终于有了理由,端起豆腐埋着头出去了。
又过了两天,大概是因为念着谢霖快要回来,纪渊心情好,德顺日子也好过了些,不过是御膳房要换着花样把那些素菜炒了又炒有些头疼。
四五天过去了,人也该回来了,纪渊下了命令让谢霖回程坐马车就好,应该比去时要快。他算好日子,等了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多少有些失望。
“或许是还没找到谢大人。”德顺在旁边宽慰。
纪渊于是继续耐下心来等,可日子不等,一天天过去,一直到了第十天,还没有回音。
“人呢?”纪渊有些烦躁,双手无意识地撕着手皮,一不小心大块皮连着肉扯下来,几乎纵伸了他的大半个手指,可纪渊却无表情。
德顺看得心惊,小心递纸上去,安慰道:“可能还在路上吧,慢慢走,让谢大人也多休息些。”
“好。”
在这方面上,纪渊十分听话。
终于,半个月过去了,终于有了回信,德顺很难形容纪渊当时的表情,听到有人回来时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又硬生生压着自己坐回去,仿佛期待又害怕着,可最多的还是高兴,像是忽然鲜活了。
可进门的只有信使一个人,准确来说,他手里还有个盒子。
德顺退了出去,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他站在门口,只能隐约听到有人说话,过了一会,信使出来了,手上空空的。
他进去替纪渊换茶,看到那只盒子正在御案上,纪渊的手就搭在离他最近的那本奏折上。
取杯子放杯子,德顺小心动作,顺带瞟了一眼纪渊,一切都做完了,男人还是对着前面发呆,德顺正好溜了出来。
他没再进去,一直到用膳的时候,不得不进去询问了,他才走进去,看到纪渊的手还在那本奏折上,整整两个时辰,一动不动。
德顺闭了闭眼,大胆开口:“皇上,要传膳吗?”
纪渊没有回应,德顺也不敢再问,只是站在原地,看到纪渊先是眼睛动了动,再是放在奏折上的那只手,轻轻碰到了那个盒子。
“你来看看,这是什么?”纪渊开口,声音轻而慢,像是怕惊醒什么东西。
德顺凑上去,犹豫片刻,自己伸手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些灰白色的粉屑,还有一些白色硬块,看起来像烧干的骨头。
他瞬间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可德顺不敢说,他闷声不语,忽然被旁边惊起的纪渊吓了一跳。
“这是石灰!或者沙土!他们随便拿什么东西来糊弄朕!这怎么可能是谢霖!”
忽然暴起的纪渊将那盒子甩在地上,里面的粉末散落在地毯,消失了踪影。
刚刚还在大喊这不是谢霖的皇帝忽然跪扑下去,全无形象地将头凑近地毯,捻起夹缝中的骨灰。
德顺也慌张跪下,帮着一起捡,却被纪渊一把推开。
“滚!你们都骗我,都糊弄我!”
纪渊将拾起的骨灰捧在手里,癫狂的搓捻闻嗅,叫道:“这怎么可能是谢霖?我怎么认不出来?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去!去将那两个解差带过来,还有路上见过他们的所有人都带来!”
他扑上来,推搡德顺,惊得太监膝行后退两步,逃了出去,只剩下一个疯癫的皇帝趴在地上摸索他刚扔掉的骨灰。
德顺记不清那天究竟是如何收场,大概是他带了三个解差过来,那三人也被皇帝吓得发抖,唇齿哆嗦着将事情交代了。后来又来了许多人,大多是在路上见过谢霖,被找进宫来由皇帝亲自问话。
有给谢霖端水的,因为他的手被束缚着,只能像狗一样舔,一位姑娘看不过去,请求端着给他喂了两口。
有半夜帮谢霖把木枷架在椅子上的,罪人夜里自然没有床睡,背着沉重的木枷更是难眠,某天他大概是在角落昏昏,被老板看到了,不经意地搬了椅子过去帮着将木枷架起来,多少让人肩上松快一点。
有医治谢霖的大夫,当时他一打眼看那个昏着的男人,就觉得太瘦了,没有气血,大肉尽脱,是个短命的主,没想到一搭脉,居然真的是气绝之症,当天晚上就没救了。
还有火化谢霖的师傅,那是两个男人,一对兄弟,在村子里是砍柴烧炭的,当时谢霖断了气,三个解差没办法只能拖着尸体走,可天太热了,到他们村的时候尸体都臭了,可路还有很远,只好拜托他俩把人烧了,再带着骨灰上路。
“你们村子在哪?”年轻的皇帝发话。
“就在冀南,那三个官爷走了没几天后又回来了,变成四个官爷,说是要把人叫回去。”
纪渊没再说话。
不断有人被传来问话,一直持续到月底,皇宫终于安静下来。
纪渊从那些人的描述中还原了谢霖被押解的全过程,从一开始洞穿胸膛一样地痛,到后来惧怕惶恐,再变的麻木,一切不过只有十余天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