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自烹(102)
谢霖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纪渊便接着写下去,他手心热,抓着那两根凉玉一样的手指,薄茧划在细嫩的掌心,叫人心痒。
忽然,那手动了动,反过来捏住了纪渊的手。
谢霖手虽不大,可好在生得十指修长,将纪渊的手半包在掌心,接着顺着掌根慢慢下捋,拇指揉着那掌心的纹路,再顺到五指根部的厚茧,一路细致地摸到指尖。
谢霖搓着纪渊的指尖,那处有他执笔留下的薄茧,纪渊有个很糟糕的习惯,焦虑时便会扣手,尤其是食指与中指间的薄茧被他扣了又结,一层又一层。
他摸的细致,虽说从前再亲密的事情也有了,可这样的暧昧却从未有之,纪渊居然有些口干舌燥,另一只手搭到了谢霖手腕上,握住那一截细瘦的腕子,只觉得谢霖若是再这样下去,自己只怕要将人拽进怀里。
他以为谢霖在以此表达担忧和思念,心中激动又酸麻,靠近了些,却不知怎的,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紧接着,谢霖就要抽回手去,纪渊握手时用力得紧,可谢霖要走他不敢忤逆,顺从着松手,可下一瞬,谢霖便跪在他面前。
烛火跳了一下,纪渊本来还没反应,却听得谢霖不疾不徐地叩首。
“罪臣谢霖,拜见皇上。”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阿福没头没脑地跑进来,却看见谢霖跪在纪渊面前,自然什么都知道了,自己也“咚”地跪下,只听声音都很痛。
一时之间,气氛却全不一样了,纪渊白着脸楞在原地,那种无法控制四肢的感觉又攫取了他的感官。
明明夕阳尚在枝头,怎么就颠倒了日月。
纪渊缓缓蹲下,想拉谢霖起来,可男人又恢复了从前冷面倔强的模样,只垂着眼,蒙了雾的眼睛像一处深潭。
看到这熟悉的样子,纪渊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住了。
他想过无数次谢霖发现真相时的样子,或许是勃然大怒,或许是冷言讥讽,无论怎么样都好,万不该是现在这样,跪着以罪臣自封。
“不,”纪渊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他喉咙的伤还未好全,声音沙哑,“你没有罪,是我的错……”他试图去抱谢霖,谢霖没有推开,虽是任由他动作,可纪渊却发现,他整个人都在抖。
自己靠的越近,谢霖抖得越厉害,仿佛是强忍着接受他的触碰。
纪渊只好离远些,开口道:“你先起来。”
收了赦令的谢霖终于动了动,伸手想攀桌沿,却一把撑了个空,身后的阿福扑上来扶他,将人扶着坐下。
“皇上是来捉罪臣回京的吗?”谢霖毫无起伏地说道。
纪渊怎可能是来捉他的,他只等着谢霖的审判,立即回复到:“不是的,你没有罪,我不……”
他匆匆否认,却被谢霖打断,像是一锤定音,也像某种哀求,谢霖说道:
“那请皇上,放过臣吧。”
放过他,谢霖请求。
纪渊知道自己于谢霖来说就是一场糟烂至极的噩梦,本以为出逃一切却又被厉鬼缠身,可这些时日的相处明明那样美好,他们从前有过好日子,现在也有过好日子,为什么这好日子不能继续下去,为什么扮作旁人可以,轮到自己就全都不行。
黄梁一场大梦,纪渊这才发觉,从前欠下的都要还,如今偷来的全是空,他总不能除了畏畏缩缩做梦,其余什么都不会。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
第108章 痊愈
谢霖将纪渊赶出了门。
其实不用他赶,日理万机的皇帝自然会离开忙碌,谢霖只是在他离开前讨了一道赦令,一道免除他逃脱流放的口谕,然后便做了平民百姓权限范围内能做的事情——闭门谢客,即使那客人是九五至尊,谢霖也只是让阿福将人关在门外。
人走了,他在屋内听阿福讲这些天的事情,包括纪渊如何威胁阿福隐瞒,如何潜伏在他身边,以及刘平其实就是那日绑架他的歹人。
谢霖只是一桩桩听着,他从前惯会布局骗人,如今到被人蒙在鼓里了。
其实直到今日,他的眼睛也并未好全,只是相较于以往,能看到的东西清晰了些,尤其这好转的势头开始,便日日不同,因着纪渊后期并不总是在他身边,即使偶尔见面也多是夜间昏暗,这才一直没被谢霖确认。
谢霖早早就起了疑心,其实从一开始,纪渊与刘平的声音便有不同,纵然都损伤了声带,可纪渊的声音仍是一天好过一天,再到后来纪渊为他准备的那些过冬用品,只稍留意便知那不是纪含能为他准备的,别的暂且不说,单是那一筐无烟的碳,他便有猜到这是谁的手笔,毕竟从前在平王府吃了足够多烧炭的苦,他竟也混成了半个炭夫。
不过疑心虽起,谢霖却一直拖着不认,反倒因为起了疑心,更加关心那“假刘平”何时回家,他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有些盼着人回来,叫他好好瞧瞧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也念着那“假刘平”要不就消失在外面,别再来打扰自己的生活,明明是问问阿福就可以解决的疑虑,谢霖顺从它生长到无可回避的程度,一直到今天,他在窗边就着夕阳看到那模糊的虚影,霎时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纪渊第一次从军出征,一别几月回来后,少年个子长的比他高的时候,那难分清晨光暮色的窗边,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是多么熟悉的人,他不用再看,也无法再欺骗自己,最后一次挣扎便是摩挲男人的手,练剑的痕迹,执笔的痕迹,焦虑时反复撕咬的新伤和旧茧,他甚至能摸出来这少年皇帝最近的疲惫,可事已至此,不必再有留恋,谢霖只怕自己骗人骗得太多,最后骗了自己,好在一切坦白在他眼前时,他终于清醒,眼前人就是那应当远在天边的皇帝,就是那纠缠半生的无缘人。
这场叫纪渊沦陷的梦,他也有过短暂沉迷。
谢霖没有怪阿福的隐瞒,窗外忽起狂风,不多时下起了雨,可秋季沪州本应少雨,可这两天却阴雨频发,阿福望着谢霖,后者似乎面带愁容,窗外除了狂风拍打的声音,只余黑暗,他以为谢霖心软被关在门外的纪渊,刚想开口询问要不要放人进来,就听见谢霖说道:“若是今晚雨大涝水,明朝便不能栽苗了。”
阿福于是将那问题吞回肚子里,只在心里估计皇帝大约不会淋雨,更何况他身上好像还有反复的伤。
次日一早放晴,主仆两人清早出门,果然如心中所料,后院的地积水泥泞,不适宜栽苗,门口的皇帝早不见了踪影,大概在起风而未下雨时便早早跑掉了。
接下来两天,纪渊都没有出现,谢霖全当他死心,自己按着之前的计划将菘菜苗种了下去,并且重新游走当个说客,将自己的学生都说了回来。
学堂重开了起来,菘菜苗也长的很好,自己的眼睛一日强过一日,如今已经依稀看清人的面孔,白日里最爱的事情便是在心中念学生们的名字,将他们同自己眼前模糊的人脸对应起来,孩子们也知道谢先生眼疾将愈,都乐得在他眼前晃,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
完全恢复视力的日子来的比他想的要早,像是积累了很久,终于有一日爆发,谢霖晨起除下眼罩,世界清晰起来,纵然偶尔有些重影,却并不影响,他兴奋地与人庆祝,在学堂上一个一个点明了学生的名字,到了晚间,一些村民居然自发地带了些饭菜来,大多是学生的父母,大家一起在谢霖的小院里摆席,只为这位明学多才的谢先生终于夺回了他看的权利。
有些小孩还记着刘平,虽说曾经爱开人玩笑,可如今刘先生不在,居然主动来问谢霖。
“刘先生,他去考取功名了。”
谢霖没有告诉真相,小孩子们满足于这个故事,又嘻嘻哈哈玩乐去了。
有户人家带了酒,是村中酿的米露,入口香甜,只当是甜品一样,谢霖许久不碰酒,今朝算是解禁,也难得喝了几杯,白皙的面庞瞬间就红了起来,笑而不语地望着席间众人。
嬉笑玩闹的稚子,热情善良的村民,大家真心地庆祝他的康复,生活在这桃源一样的村落,谢霖沉静地望着,脸上只是笑,可眉头却似微微蹙着,那两道愁纹又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