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自烹(5)
“你明明能护着哥哥,你明明知道哥哥不是那样的人!”纪渊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在训练场上被冷箭误伤都没有哭过的少年,在他最亲爱的谢霖哥哥面前哽咽了。
他怕,怕纪含枕中真的被查出来莲花纹样,怕他最好的哥哥被落罪,更怕谢霖这些年的相伴没有半点真情。
纪渊陷入了一个无真无假的深渊,一直有两位哥哥保护着的小孩被毫无准备地推了出来。
谢霖将自己的衣襟从纪渊手里抽出来,立到一旁站好。他知道从现在起,自己不再是谢霖哥哥。
从前的好时光,再不会有了。
“穷则独善其身,微臣力薄,自保而已,”谢霖垂下眼,后退两步,转身离开了。
那日当晚,合宫上下便收到了纪含的处置:罪臣纪含及其母妃发配北境,永世不得归京。
——谢霖惊醒。
怎就站着眯着了,他小心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旁边,刘大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苦户部没钱的事情,轻轻转头和旁边的学生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屹笑着和他摇摇头。
谢霖长舒一口气,想来是没有误事。
昨晚中秋,和纪渊吵那一架,睡得实在太晚,醒来只觉得脑仁疼。
朝堂上热炭熏得很暖,让他晕乎乎的,竟然眯着了。又站了半刻钟,刘大人总算是讲完了,皇帝讲了两句勤俭节约的官话,表示知道,挥挥手散了朝。
众人三三两两地退出,李屹疾走两步跟在他身后。
前些日子皇上才刚许了他带学生上朝,不想就被看到自己这副丑态,谢霖有些羞愧。
“先生刚刚困顿,想必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李屹在旁说道,“不如您先回府休息一下,上午反正没事,下午处理也来得及。”
“无妨,”谢霖拒绝,那个王府有什么好回的,“还是直接去直院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就今早朝中所议之事梳理一番。
“山乾,你回去行文一份给我。”谢霖吩咐道,低头揉揉额角。
“好的先生,欸?”李屹脚步一顿,“那是什么人,能在宫里骑马?”
谢霖抬头,远远看到一黄袍人在马上,对面还站了一个玄衣男子,不知是哪位权贵得了骑马过宫的权力。
飞快将几位王爷脑海里过了一遍,再眯眼细瞧,果然,马上的是三皇子纪常,而对面站着的那个,可不就是昨晚刚吵一架的纪渊。
如今三皇子圣眷正隆,封了七星爵位,负责参议朝政的工作,而他的母亲前几日也刚晋为贵妃,如今后位空缺,淑贵妃在后宫一家独大。
皇帝身体越发不行了,虽传统晚立太子,但朝中上下都估计纪常会是下一位东宫之主。
只是纪渊和纪常素来不合,其中一部分可能是因为坊间流传皇后之死与淑贵妃有关,谢霖知道纪渊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只是苦于年月长久,没有证据,所以一直拿他们母子没有办法。
让纪渊单独和纪常相处,典型的冤家路窄,谢霖不敢保证后果,只好快步走上前去,向纪常鞠身行礼。
马上的人一身五色云龙纹黄袍,阳光下粼光闪闪,皆是金线绣制,腰间缠着一把银色软剑,剑柄七颗宝珠,配着剑身熠熠生辉。
谢霖心底一惊,除骑马过宫外,皇帝居然还允许他随身佩剑。大皇子纪含刺杀一事之后,皇帝便一直谨慎多疑,禁止一切利器进入宫禁,如今却许给纪含这样的特权……
纪常俯视着赶来的谢霖和他身后的小学生,笑道:“哟,这不是平王妃么,不在王府操持家业,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谢霖是翰林学士,皇帝顾问,这个点是下朝的时候,纪常却装不明白,谢霖知道他还有话要讲。
“跑到宫里来也就罢了,怎么不管好家里的狗,四处乱叫吵着本王。”
旁边的李屹没见过这阵仗,转头看向谢霖。
谢霖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挡在纪渊面前拦着他,礼貌回道:“安王殿下说笑了,平王府里几只猎犬自有驯兽师管教,若无人下令是断不会乱吠的。”
这回答并不令纪常满意,继续讽刺道:“狗毕竟是狗,有人管教也就罢了,只是那狗自小就离开了母亲,平王妃还是要多关爱关爱的。”
谢霖没声不语,这纪常如此猖狂,侮辱皇子也就罢了,居然敢波及皇后。
他悄声背回手去,牵着将要发怒的纪渊,多争无益,谢霖只想让纪常快点离开,于是挑开话头,问道:“安王殿下这是要去淑贵妃宫里?”
“是啊,”纪常靠在马背上,懒洋洋地说,“谁叫你家王爷挡了道呢。”
“王爷想必是记错了,”谢霖手指轻轻点了点纪渊手背,“平王殿下是皇后嫡子,若论嫡庶尊卑,还请王爷让路。”
纪常没想到被反咬一口,手腕缰绳一紧,黑马嘶叫:“今日本王不便让路,怕母妃那里等得急了,你们还是让开吧。”
身后的纪渊冷笑一声:“请人帮忙有请人帮忙的规矩,皇兄这么讲话,稍后去了淑贵妃宫里,还请她老人家好好教教你。”
这就是说纪常有娘养没娘教了,果然,马上的人横眉一竖,手下意识摸上腰际的软剑:“你!”
“安王爷小心,”谢霖开口,“微臣看这剑锋利,想必是不俗之物,若是行使不当伤了人就不好了。”
纪常不再表演:“伤人如何,嫡子如何,不让又如何,你们能奈我何?”
冷笑一声,小声狠道,“一群没娘的东西。”
说罢,提马而去。
皇后是纪渊一直的痛,自己的母亲莫名其妙死在深宫里,凶手就在眼前却苦于没有证据,纪常这几句话可谓刀刀扎在纪渊心中。
谢霖松开牵着纪渊的手,想安慰两句,还没开口,纪渊便打断了他:“本王还约了钱家公子去戏院,你有什么话要说?”
戏院,又是戏院,自己和纪渊的关系简直就是可笑,谢霖张了张嘴,说不出声。
“没有事,就不要像昨晚那样不懂规矩。”言毕,纪渊转身离开。
自己的丑态是被李屹看个遍了,谢霖苦笑,转头倒是看到少年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给足了他尊重。
“让你见笑了,”谢霖理理衣袖,“走吧。”
第04章 戏子进家
“先生,内容都整理好了。”
李屹立在门口出声,今日事本来不多,除了早上与三皇子的插曲,其它都算平常。他本想再劝谢霖休息一下,但看先生总是一副思虑忧愁的模样,于是不敢打扰。整整一日,除了中午简餐两口,谢霖一直在处理折子,期间自己来给他送过两次茶,想要他稍停歇缓缓,但不消半刻便看到他又提起笔来。李屹听着谢霖停不下来的咳嗽,想着明日要给先生带些家里的蜂蜜糖来。
谢霖拿过李屹奉上的册子,盯着上面的内容,李屹的字很好,虽然人长得比自己都高,但一手小楷居然有些娟秀的模样,问过才知是家中长姐教的。
这是李屹第一次做整理朝堂议事内容的任务,不知道完成得如何,他十分关注着谢霖的反应,却看见先生盯着他写的那两行小字迟迟不动,竟是在出神。
想必劳累一天是在辛苦,李屹垂手站在一旁,也不敢惊扰。
窗外寒鸦两声,谢霖像是忽然想明白什么,收了手里的稿子,对李屹说:“劳烦你去查一下,今日安王殿下腰上那柄软剑是什么来头,上面的七颗宝珠稀奇的很,若是我没记错,该是皇上赏给钱将军的。”
“是。”李屹躬身应下。
“另外,”谢霖咳了两声,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今日让你看了笑话,我也就不与你见外了,”谢霖拨弄着手中的茶杯,他向来独身一人,好不容易春招收了个贴心的学生,结果也要搅和进自己一团糟的家务事里,“你找个人,看着些纪渊。”
李屹明白:“是要学生看着平王殿下别去戏院?”
“不是,”谢霖苦笑,“那些事情我哪能管的住,只是纪渊心善,你瞧着些,别被不三不四的人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