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自烹(109)
“那你前些日子,去哪了?”
谢霖不明白游筠对阿福的心意如何,若是真有遗憾,为何不在找到人的时候立马前来挽留,可若只是平常,为何如今重聚,又对阿福如此热络。
“其实,准确来说,并不是我找到的你们,是我师父。”
游筠皱眉,此事说来话长,他本是法云寺住持灵运长老手下最小的徒弟,法云寺位居北山,不问人间世事,年轻时自己不是天高地厚,便要出山去,结果拜在敬王府门下,没多少日子就觉得被尘世庸俗,无聊至极,回山睡大觉去了。二次下山则是受了师父命令,说天运有误,要他协助天道,匡扶正位,于是他又去找了纪含,之后才卷入暗储计划,游筠对这一切都无执念,只觉好玩,于是执着地搅匀一趟浑水,最终纪渊成功上位,他这一趟游戏人间,也算凯旋,可唯一的变数和遗憾就是阿福。
“我师父知道我害了无辜人惨死,把我绑回山去了。”
游筠说的轻巧,至于回山之后受得苦罚,则一句不提。
“我同师父讲,阿福没死,你也没死,师父信了,”说到此,游筠歪了歪头,“不能叫信,师父自然领悟天命,只稍微一算就知道你们在哪。”
游筠三言两语长话短说,其中神妙之处听得谢霖皱眉,只有提到“害了无辜人惨死”那里,神色微怔。
关于阿福的死,是他两人之间龃龉的根本原因,当时阿福为了假扮谢霖而留在屋内,后来起火难以逃出,谢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认为主要责任在于自己,后来游筠对他多有指责,他也没有辩解,至于游筠,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在谢霖劝他先回家的时候选择留下,无人知晓若是当时他回去了,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而这一念之间的事情,也不应过分苛责。
这么想着,谢霖说道:“阿福出事,责任在我,你不必过分自责。”
“也不是自责,”游筠反驳,“只是有点不甘心,明明可以很完美地结束这一切。”
“完美?”谢霖注意到他的用词,“阿福出事,只是让你觉得不完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适,却不知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表达,游筠身上表现出的置身事外让人觉得冷酷,可明明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最热情的那个人。
“毕竟如果当时我可以提前回去,就可以把他从屋子里救出来,也不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为此而牺牲。”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不回去呢?我请求你那么多遍!”谢霖感受到了激动的情绪,这种情绪出离了愤怒,他捏紧手中的瓷杯,遍体生寒。
“可能因为,你更重要些吧。”游筠斟酌回答,挑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表达。
谢霖嘴唇发抖,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无法强求游筠为阿福的意外来担责,可他多少应该为此感到悲哀,多少应该有些许的自责,那是一条人命,一条无辜的人命,为什么表面上如此热情的人,内在却会是这样冷酷?
“不过现在都好了,”谢霖没有讲话,游筠全当他在难过,笑着说道,“阿福也活着,你也很好,大家都好好的。”
“很好吗?”谢霖被他的笑容刺痛,反问道,“很完美?”
谢霖表情严肃,游筠正要开口,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讲话。
“阿福,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
接着就是阿福行礼的声音:“奴才参见皇上。”
门帘一挑,纪渊走了进来,他听说阿福和游筠回来了,自己也立即赶了过来,想着谢霖总算能开心一些了,却没想到一进门,榻上的男人表情愈加可怕。
纪渊一时有些发愣,又见到游筠滑稽的装扮,默不作声地走到谢霖身边。
阿福也跟了进来,乖顺地立在游筠身后,门帘遮挡,不知他在门外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可是单看表情,却没有什么破绽。
谢霖不愿阿福再与游筠接触,开口说道:“我这两天身子乏得很,阿福还是留下来陪我吧。”
游筠一听他要整,登时起了兴趣,反倒纠缠起来,只说刚刚已经说好了阿福先照顾他到康复,怎的突然反悔,纪渊自然是站在谢霖这边的,可他不知这几人之间的恩怨,又少见谢霖如此活跃,居然有些差不进话去。
末了,问题还是抛回给了阿福,全看他的意愿。
这时的小孩全无刚才的羞涩和抗拒,抬头看了一眼谢霖,对上那双担忧的眼睛,他知道谢霖怕他再受委屈,可心中已下定决心,居然后退一步,冲着游筠跪下。
“奴才多谢游大人水中相救,愿意侍奉大人直至伤好,伤好之后,互不相欠,再无瓜葛。”
阿福本是农户人,在平王府时一直跟着谢霖,也没有人教他太细致的规矩,可如今一举一动却是稚气全消,游筠虽赢了这一局,却有些心里不爽,尤其是那四个字“互不相欠,再无瓜葛”,总叫人心里空落落的,可他仍是没说什么,或许也没放在心上,笑着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想要亲昵地扶人起来,阿福躲开他包着纱布的手,重新站回身后。
谢霖望着小孩眼中的决绝,隐隐叹了口气。
纪渊以为找到阿福,多少可以让谢霖多些笑脸,可没想到两人一走,谢霖又恢复了那副疲惫的样子,尤其那与游筠的交谈像是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竟然连着睡了一整天。不止一日如此,一连数日,谢霖都是昏昏欲睡,这样的状态让他不由想到了当年自己刚登基的时候,谢霖也是这样长时间地昏睡。
纪渊担心他有旧疾复发,多次派太医前去问诊,可得到的回答也叫他无能为力。
“谢大人胸气郁结,多是心情所致,还请皇上多哄哄人开心啊。”
哄人开心的法子有很多,纪渊试了不少,却都只能得到谢霖礼貌又克制的回答,他只觉得像是有什么食人精气的妖怪在吸食谢霖的生命,男人身上鲜明的情绪越来越少,甚至在某些时候提及过往时,连些微的悲伤和愤怒都没有了,唯一的笑脸大概就是阿福回来探望的时候,小孩有时在小厨房做了点心,会专门给谢霖送来,这时男人身上会出现少有的松快,甚至带着淡淡的笑颜。有时纪渊还想跟着阿福蹭两眼笑,可只要自己一出现在对方面前,那一点点可怜的笑脸都会消失。
纪渊只好守在门外,一般来说,守在门外的还有游筠。
院子里也有一处石质桌椅,只是冬天天寒,石头更是冰凉,纪渊念着自己腿伤,宁愿靠着左腿站立也不会坐下,可游筠像是没有感知一样,软着骨头靠在那石椅上。
纪渊知道游筠师从灵运长老,而灵运长老几乎通天,于是怀抱着一丝微妙的希望,问道:“你说朕该怎么办?”
游筠依然是没有正型,说道:“别纠缠了呗,放他走。”
纪渊收回目光,不愿看那仿佛得了软骨病一样的男人。
游筠知道他不满意这个答案,又说道:“你缠的太紧,会出事的。”
“哪有太紧?”
“自打谢霖来这行宫,他有出去过一回吗?”
纪渊认真回忆一番,摇了摇头。
并非是他不愿让谢霖出门,自己也曾有过提议,要不两人一起去宫里走走,毕竟事情尚未解决,宫外还有危险,可谢霖听了只是摇头,不要说出门去了,就连这挽苑的大门,他几乎都没有出来过。
“人不能这样,”游筠语重心长,“人还是要会游戏的,总憋着会疯。”
纪渊听他念叨自己的人生准则,并没有认真与自己交谈的想法,没再理他。
可事情却如游筠所说,真的出了意外。
那天纪渊正在寝殿换药,他伤口仍在腐烂,有时换药需要用刀将腐坏的肉割下来,才能止血上药,几乎小臂长的刀口,从大腿根一直划到膝盖内侧,一直没有好转的痕迹,太医看了都发愁,反倒纪渊本人无所谓。
老人正抖着手将最后一丝腐肉从刀上摘下来,却听见门外吵吵嚷嚷,大约是有人要进门,可屋外的侍卫拦着,说皇帝现在不宜见客,可那内侍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仍是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纪渊本就疼得心烦,怒喝了一声:“吵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