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92)
闵疏颔首,顿了片刻说:“不是今夜降温,是王爷怕冷了,夜深露重,王爷披上大氅吧。”
梁长宁没在意他这句话,穿上甲胄出门了。
梁长宁一走,闵疏等了片刻,他熄灯躺下,到了后半夜才窸窸窣窣翻身起来。梁长宁和他都不喜欢有人守夜,只有暮秋隔得远远地守在殿外。闵疏悄然换了身衣服,从王府侧门溜了出去。
凉风刺骨,寒夜冻人。
他贴墙疾跑,从西街胭脂铺的扩建的私塾钻出去,顺着长巷往里走,巷口的黑猫揣手卧在房瓦上,又受惊似地蹿下地。瓦屋里亮起微弱的烛火,小儿啼哭声响起。
“喵!”
闵疏不管不顾,从柴堆里穿出去,翻进了院门。
“娘——”
闵疏瞳孔一缩,僵在原地。
陈氏不见了。
屋子里空空如也,黑夜中只有老鼠跑过的吱呀声,闵疏侧身,在月夜的凉风中徒然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杀意。
闵疏在原地站了片刻,就那须臾之间,无数种猜想划过脑海。他咬紧了牙关思索着种种可能,小心谨慎地在一片杂乱中寻求蛛丝马迹。
陈氏常用的东西都在,她不是被请走的,是被带走的。床边的梳妆匣里还放着半罐头油,散发出淡雅的茉莉香……
闵疏轻轻蹲下,伸手打开了头油罐子,里头不是粘稠的清油,是大半罐乌黑的药粉。闵疏倏然知道了这是什么。
这是陈氏按照他的要求省下来的孤离,又经过了煮沸沉淀烧干后得出来的药粉。
黑暗中的猫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口咬死了老鼠。
闵疏背脊僵直,半晌才松开扶着门的手,悄无声息地揣起药粉顺着原路返回了。
一夜未眠,天刚刚亮时,梁长宁才带着张俭从西大营回来。他盔甲上还有露水,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腥味。
梁长宁脱了盔甲,靠在窗边喝了早茶,见闵疏起来,扫了他一眼才问:“你鞋子上有泥,昨夜出去了?”
闵疏看不出心思,揉着眼睛说:“昨夜露水重,怕那两盆茉莉死了,我就搬了个地方。”
梁长宁偏头出去一看,那两盆茉莉果然换到了靠里的地方去。
这时候才刚刚出了太阳,张俭推门进来,在梁长宁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梁长宁没说话,眼神却沉了下去。
闵疏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泛起一点寒意。陈氏的事情压在心里,闵疏猜测是文画扇或者文沉带走人,他得找机会见文画扇,把他娘的下落问出来。
暮秋端着早膳进来,二人都摆手说不吃,她又只能端着托盘下去。
“王爷今日不忙?”闵疏问:“案子要查,周小将军要见,西大营的兵要整合,还能抽空回府,看来王爷是游刃有余。”
“游刃有余是夸张,”梁长宁说:“没有人是铁打的,总有弱处,今日回来休假两日,怎么,这也不许?”
闵疏穿好外袍,对着镜子束发。梁长宁靠着窗看了他须臾,伸手替他把发冠扶正了。闵疏从镜子里看他,见他神色有异,但也没开口问。
梁长宁虽然休假,但也有公文要看,他跟闵疏草草见了一面,午后就进了书房再没出来过。
闵疏在廊下坐了片刻,叫厨房做了碗当归乌鸡汤。汤还没端上来,文画扇就有请。
说是王妃有请,其实还是在楼阁水榭里头见面。
文画扇已经身形渐显,所有的衣裳都要重做。
她今日心情好,差人来唱戏。
“王妃娘娘好兴致。”闵疏说,“王府里还养了戏子?”
文画扇听着戏子低吟婉转,笑着说:“白梨戏院排的曲子,解解乏罢了,要说兴致谈不上。虽然长宁王府不见得是京中最大的府邸,但里头养的人却是最齐全的。”
闵疏垂手站在她身侧,文画扇早已摒退四下,戏台上锣鼓喧天,唱的是一出郎情妾意的戏。
“按父亲的意思,三弟也快熬出头了。”文画扇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把白狐裘当披风拢在肩上,叹道:“三弟是打算带陈姨娘远走高飞离开京城,还是打算求了父亲入府抬位份?”
闵疏眼睫一动,立刻就察觉出文画扇根本不知道他娘失踪的消息。
文画扇难得好言:“留在府里可不是什么好出路,三弟小时候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水也泡过,火也烧过,好不容易活到如今长成这幅模样,又被送到这王府里来。小半年前进了长宁王的私牢,听说受了些罪。”
闵疏想套的话已经套出来,他敷衍两句,文画扇也不想再跟他多言,抬手招来丫鬟,半靠在丫鬟身上走了。
台子上的戏已经唱完,屏风后头人影若隐若现,片刻后又吱吱呀呀响起来。
“听过白梨院的戏吗?”身后什么时候进来个人,是梁长宁,他撩开袍子坐下,一只手搂住闵疏一带,就把人抱上了膝头。
闵疏挣扎两下:“王爷,这是在外头!”
“外头张俭守着。”梁长宁眸色深沉,说:“是一出好戏,值得一听。”
第71章 春光
闵疏环顾四周,见四下果真无人,张俭确实在外头守着,这才放下心来。
台子上的屏风半开半合,里头是个男人清瘦的身影,他站在案桌后,上面只放着块一尺长的惊堂木。
“王爷要我听什么?”闵疏只能坐在梁长宁膝上,被他从身后环着。这个姿势太不端正,总叫人如坐针毡。
“京中有善口技者。”梁长宁语焉不详:“一些旧事,闵大人好好听。”
“喵——”屏风后的男子开口,先学了声猫叫,这声猫叫太逼真,闵疏一愣,那人又张开了嘴。
杂乱的脚步声、街坊小孩的哭叫声、小贩的吆喝声层层叠加,接着是踩在青石板上的啪啪声,惊堂木狠狠一拍,屏风后骤然寂静下来。
难以想象这些如此逼真的声音都是一个人的舌头发出来的,闵疏微微睁大了眼盯着戏台,梁长宁的手握住了他的腰。
“吱呀——”
闵疏几乎能靠声音想象到木门打开的画面,就在这须臾,他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那嗓子突然变得婉转柔和,“安之不必顾念着娘,娘在世上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闵疏背脊一僵,后颈窝的汗毛倒立,豁然转头死死盯住了梁长宁。
屏风后那人还在说,闵疏却已无心再听,他拳头捏得死紧,而梁长宁搂着人,几乎是亲昵地贴在他耳边低声问:“是出好戏,对不对?”
闵疏额头上有冷汗,梁长宁抬手替他擦干净,问:“我最后再问一次,那晚,出了胭脂铺,又去了哪里?!”
“何必再问!”闵疏骤然挣扎起来,被梁长宁翻身死死按在了方桌之上,他掐住闵疏的脖子,手指用力到发白。
“王爷既然都知道了,不如就此杀了我!要么私牢再走一遭,看看我答不答得出来!”闵疏扣住梁长宁的手腕,说:“或者王爷还想做什么,杀了我娘?”
“你娘知道你爬上了本王的床吗?”梁长宁低头直视他,眼睛里是恶意的嘲讽:“你娘知道安之的鸿鹄之意比天高,那他知道安之躺在我床上的时候比文画扇还——”
闵疏脑子里紧绷地弦啪地一声断裂,他意识空白片刻,接着一脚踹在梁长宁小腹上,恶狠狠地推开他。
梁长宁被他这一踹吃痛了片刻,回过神来立刻就掐着闵疏的脖子提了起来,他高高提起人,闵疏的脚在悬在空中蹬了两下,挣扎间一封信啪嗒落到地上。
闵疏一张脸涨得通红,梁长宁单手捡起那封信,闵疏要去抢,梁长宁却把人往地上一扔,当着他的面撕开了信封。
里头三张纸,正反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墨水磨得太粘稠,几乎能看见没研磨细的渣滓。梁长宁一目十行看完,信的内容全是叮咛嘱咐和局势预测,还有些嘘寒问暖,极尽关怀之意。
“写给周鸿音的?”梁长宁摩挲着信上周鸿音三个字,嗤笑一声:“找好了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