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16)
闵疏用力擦干眼泪,勉强露出个笑来,却比哭还难看。
茂广林偏头看着梁长宁,喊:“我把安之交给你……殿下要……要好好待他,安之心软……是大弊病!要改!全一人者德之轻,拯天下者功之重,莫要因小失大!我区区一人不足以。”
“我看着他呢。”梁长宁说:“老师放心,从今往后我管他,我守着他,他是老师的学生,就是我的师弟。”
闵疏把脸埋在茂广林的床侧,咬牙哭得颤抖。他的眼泪是恐惧,他怕自己没了老师,更怕自己对不起茂广林的托付。
“那年梧桐树叶落得早……”茂广林目光虚浮,仿佛越过了仓促岁月,看到了小闵疏的样子:“你才那么点高,白玉团子一样,躲在我窗子底下偷听,太公六稻听一遍就能背,我就想啊,多好的一个苗子,将来读书上了朝堂,是一个可用之才。”
“太公六稻,最后、最后背一次给老师听吧……”茂广林胸中有一口浊气,他悠长地往外吐,带着一股朽木的味道。他是一棵参天大树,他早年枝繁叶茂,是寒门的荫庇。如今他老了,他也愿意把自己当作干柴,为大梁的百姓燃烧殆尽。
“文王……文王曰,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闵疏声音颤抖,他不敢看茂广林,又心知这是最后一眼,再不看就或要悔恨终身。他也不敢背得太快,他怕茂广林最后一口气是附在了太公六稻上,背完书老师就长绝于世。他像是饥荒中捧着稀饭的小孩子,怕数完碗里的米就再也尝不到味道。
茂广林闭上眼,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刚辞官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是懦夫,因为他害怕天下学子的推崇。茂广林知道那些华而不实的赞美将在某一日成为绞杀他的麻绳,所以他退到了朝堂之外,在京城开了一家私塾。
他没有几个学生,只有附近穷苦的孩子为了免费的粥饭愿意来混日子。可他们心里没有书,课堂上也都是蒙混过关。茂广林恨铁不成钢,又知道世道艰难不怪乎此。他教那几个学生读太公六稻,可他们不愿意学。
他问学生:“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学生背不出来,他实在气急,拿出戒尺要打,忽然听见窗外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小声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茂广林探出窗户去看,捉住了衣衫褴褛的闵疏。他小小的一团,缩在墙根底下,因为被发现了而感到害怕。小闵疏的眼睛大而圆,一眼就望到人心里去。
茂广林如获至宝,问他:“你会背太公六稻?”
小孩子不敢说话,茂广林把他抱进来,叫他再背一次,背出来就给他喝粥。
“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要听我背吗?”小闵疏问:“那我能带回家给我娘也喝一口吗?”
小孩站在书桌前,一字一句背:“文王曰,树敛若何而天下归之?”
三年前,闵疏敲开他的门,问他谁才适合登上大位。少年站在他面前,如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记忆里的声音和耳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稚童长成少年。那道声音逐渐拉长,变成了少年清澈又悦耳的嗓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这一切好似走马观花,那些回忆仿佛先帝堂前的梧桐树叶和私塾院子里的梧桐树叶纷纷扬扬交杂落下,如今就身份清白的闵疏声音哽咽,还在背:“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老师,我背不出来,您再教教我吧……”
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德之所在,天下归之。道之所在,天下归之。茂广林在心里接着背,他想,安之啊,你已经背得很好了。
儿时不知其意,少时身在其中,到别时,故作不懂。
茂广林睁眼,好像看见眼前有无数金黄的梧桐树叶。那是先帝堂前种下的梧桐,他曾多次与先帝彻夜畅谈,那些叶子从窗外落到他肩上,景德帝伸手替他拂去,那是君臣之情,他们是至交好友,从策论谈到时政,大梁是他为之付出终生的事业,他是草芥里长出来的青松,在世家的狂风中屹立不倒。
茂广林满脸安详,轻轻打起了瞌睡。
陛下啊,茂广林无声启唇,他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在梦里跪拜,是三叩九拜的端正大礼。
他在心里写下这辈子最后一篇文章。
他在心里想。
陛下不以臣轻贱,授臣以道业,诉臣以忠情,托臣以大业。臣以卑贱入直内阁,微末之力不过尔尔,山高难越,水深难渡,进退维艰,难以自保。虽先则有明君在上,然后则储君飘荡。臣愚笨,无万全之策,唯辞官思退,实在狼狈懦弱,如今想来,是乃小人之心,非君子所为。
陛下去后,又不即相随。无作为,不敢见君。无功绩,不能报君。幸得学生二三,忠孝两全,温良和顺,实乃殿下助力,胜臣犹多,臣愧之悦之,厚颜算作功绩。
陛下遗愿甚少,言犹在耳,忠岂忘心。土地改革长路漫漫,非一人能走。税收之策高山重重,非一人可翻。幸甚巡教之生勃勃矣,崇明、望山、明过、安之……皆后起之秀,必担重负,陛下在天,愿庇佑之。
时日不多,九泉之下臣奉茶再话。今听龙殿前梧桐树,料已黄矣,不知若落臣肩,陛下还愿拂去否。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陛下,臣……走不动了。
第90章 痛楚
茂广林去后,闵疏和众人整理他的遗物时,翻出了他视若珍宝的大箱子。
之前陈聪说茂广林的这两个箱子里全是学生们的文章和策论,众人都没有打开看过。
伺候茂广林汤药的侍女说,茂广林生前尤其爱提笔写字,尤其是近来写得特别多。
闵疏留心,怕茂广林写下的都是对身后事的嘱咐。他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茂广林留下的笔墨,最后才想起库房里还隔着个大箱子。
这一查不得了,闵疏打开盖子,入目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厚厚一摞,每一个字都是茂广林亲笔所写。
全是地安疏,茂广林一句未改,他仔细认真誊抄了地安疏,在落款写的是自己的名字,还盖了血指印。
闵疏知道茂广林为什么要落自己的名字。
多年前陈聪和潘振玉因为这篇策论而险些没命,茂广林落自己的款,就是把曾经落在陈聪和潘振玉身上的污水都揽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洗干净二人的怨屈,甚至要用自己去打开土地改革的路。
“老师……”闵疏喃喃道,“……怎么抄完的,这么多份,那得抄多久……”
茂广林死后,闵疏没有觉得悲痛,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他以为老师还在,以为那天晚上只是一场梦。
直到此刻,他突然就清晰地意识到,老师是真的走了。
梁长宁匆匆赶来,闵疏已经瘫倒在了书堆中。
闵疏烧得厉害,湿帕子一搭上额头就暖起来,他在晕厥中咳嗽发抖,翻开了嘴唇喂药,才发现舌根底下全是溃烂的水泡。
他缩在床榻上,好似到处都是飘摇风雨,他觉得自己被淋湿了,像只落汤鸡,又像只丧家犬。
梁长宁用帕子给他擦汗,他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
梁长宁彻夜守着,能用的药都用下去了,孔宗换了两个方子,高热还是退不下去。孔宗觉得是早年孤离的后遗症,孤离解开后,闵疏身上余毒残存,又跑去了暨南那种年年落大雪的地方。
好在最后用了针又泡药浴,高热才稍微退下去一点。
闵疏在梦里醒不来,他想睁眼,又接连鬼压床,连气也出不了,生生要憋死在梦里。他好像回到童年时被文容压在水里的时候,可这样窒息的感觉又不像从前。他在梦里兜兜转转长途跋涉,才终于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里。他看见窗下开败了铁杆海棠,又看见水缸里的荷花,还看见砚台里磨碎的茉莉,最后他仰面向后倒去,栽进了梧桐落叶堆里。
闵疏害怕,他觉得那些花在跟他说话,它们叽叽喳喳嘈杂不堪,声音尖锐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