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72)
“你走什么,你先说清楚再走!”
“前头两里地有驿站,再不跑快些,今夜可要露宿了!”向咏青拉马,说:“你不知道?周鸿音去暨南赈灾,救了陈聪两回!王爷在京城没人手,这才叫周利把你我替下来的,我听说你跟陈聪还是同窗?”
“……是同窗过两回,那年他名次比我高,后来我们又一同在国子监做过两天官,可他被提到暨南去后,我们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潘振玉说,“他怎么断的腿?”
“这我哪儿知道!许是冻坏的,雪灾嘛!”向咏青长叹一口气,“可惜喽!自我朝开国以来,就没有瘸子官。我记得陈聪也是一表人才,以前黑来砚提过他,说走镖的时候去过暨南,陈聪在暨南威望高得很,不少姑娘想嫁给他,他都二十七八了吧?早些年不娶妻,现在瘸了更不好找媳妇了,不过他人好嘛,总归……”
潘振玉不言不语,狠厉地一扬鞭,疾驰而去。
“哎!潘振玉你别把马抽死了!”向咏青追他,大喊着:“你听我说话没!早不急夜心慌,你跑再快也得在驿站歇脚啊!”
耳畔风声呼啸,潘振玉什么也听不见,他想起多年前的陈聪来。
他与陈聪自多年前一相识便成挚友。他们同样出身寒门,进京赶考时相遇,曾分享过同一块干粮。后来考场相近,为了省钱又曾住同一个厢房。
他与陈聪谈过自己的抱负,他那时候还年轻,觉得先帝英明,又广开言路,一定会听纳改革之策。
“望山兄,以后咱们一同登榜,若能同朝为官,定要重整风气!我若能入户部,一定要改掉现在的礼制,土地世袭是大梁的弊端,你我能走到这里是万中无一的运气,你我之下,还有多少人死在土地上?”潘振玉跟他秉烛夜谈,说:“我已经想好,若能登榜,一定拟出文章广而布之,叫天下学子与我一同请愿!”
灯花噼啪炸开,小小的飞蛾奋不顾身扑进火里。
陈聪看着潘振玉毅然决然的脸,抿嘴一笑说:“明过兄,你有宏图之志,我心佩服。既然你已有展望,那你就在前头开路,我在后头追随你,尽力不当你的拖累吧。”
后来贡院放榜,他们互相搀扶着踮脚张望,先找对方的名字,二人都位列榜首,有殿试面圣之资。
潘振玉和陈聪都曾受到文沉的青睐,文沉想招募潘振玉做自己的门客,或举荐他入直内阁。
那时候内阁以茂广林为中心,先帝也多听茂广林之言。文沉在内阁里没有自己的人手,又恰逢茂广林大力扶持天下寒门之流。
茂广林与先帝是明君忠臣,他曾向先帝谏言,要设立天下学堂,将诗书礼易推广到山野村落去。茂广林要天下人都能识字算数,因此他曾劝告先帝加设九品官职“巡教”,由朝廷选举落榜学子,给予嘉奖,将其下放到穷苦地区,如游方大夫一样教书育人,巡教满年限之后再调回原籍地,按功绩免乡试。
只是“巡教”这条路只走到暨南,陈聪就是该策的受益者,他从巡教口中知道了更遥远的京城,知道了茂广林的名字,知道了怎么握笔写字。
可惜巡教的这笔开支太大,文沉勾结四大家和户部暗中贪墨,将巡教的人数裁剪过半,安插进去无能之人尸位素餐,巡教之法兴起不过三年不到就中道崩殂。
好在陈聪和更多的学子看到了更广阔的未来,看到了大山之外,稻田之后的繁华京城。他们最终走了出来,有的走出了村落,更有甚者的走上了仕途。
而陈聪走到了京城,他站在皇榜面前,看见自己和潘振玉的名字写在大红的纸上,就和看见他年迈的奶奶从怀里掏出包裹茶酥的墨纸一样激动。
世家靠开国之功免去田地税,他们侵吞百姓土地,从而导致一些百姓不得不破釜沉舟寻求出路。每年参与春闱的人数暴涨,而世家壮大的速度却开始变得缓慢。世家想要延续下去,保持在朝廷上的话语权,只能从寒门中招揽门客安插入朝,培植心腹壮大党派。
寒门子弟恨极了世家权贵,潘振玉打着要革新土地世袭法的主意,当即就毫不留情地回绝了文沉招揽。
文沉并不怀恨在心,他还告诉年幼闵疏——虽然国士难求,但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中,那也决不能握在别人手中。
潘振玉登科第三天,就宴请赶考书生,召集五湖学士,起草了一篇《地安疏》,此书一出就受到了清流响应,寒门子弟争相传阅誊抄,甚至连文沉书房里都摆着一份。
闵疏说他读过潘振玉的策论,那不是假话。不只是他,连文沉都夸赞潘振玉的才学,长叹可惜这才学不能为他所用。
潘振玉在远东楼凭栏而立,心里有一股少年人的狠劲:“我大梁一京十八省,土地万万亩,然明君圣主在上,虽有官却无德无心!若世家不还地于民,民则如涸辙之鲋,覆巢之卵,薪火之柴,刀俎之肉!当今唯有变法才能救民于水火!世家是趴在百姓背上的蚂蟥,要改土地法,就要先从世家开始!”
陈聪在后头看着他,满心都是敬佩。
那天晚上他们围炉煮酒,在灯下彻夜长谈,潘振玉要彻底改革世家土地法,他直击要点,说出了当前最大的致命弊端。
“四大家是开国功勋,先帝为彰显恩德,曾设法令恩赐世家不必缴纳田地税,但如今世家逐渐更迭,那些开国老臣早已不再,先帝恩荫却不变。户部加征税收,百姓交不起税只能抵押或买田,世家再压价购入。国库亏空的问题解决永远不了!我猜圣上早有革新之意,只差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我们!”
陈聪也曾担心过,他反对潘振玉,这是他们第一次争吵:“此路太难!要想革新,只能用迂回之法,逼迫世家还地是下下策,如今最温和的法子是重新立法,要求世家缴税,再慢慢回收土地,由官府公正买卖……”
“等不了这么久!”潘振玉说:“国库比马场还空,官吏贪墨,边疆外敌虎视眈眈!没有军费就等同让将士去沙场送死,塞北十三关卡一破,整个大梁都岌岌可危!我们如今处在漏舟之中,唯一的路就是——”
“潘明过!”陈聪怒目而视,激动得红了耳朵:“你动了世家利益,你难道不知道后果吗!”
“最坏的后果是什么?!”潘振玉反问:“你在暨南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吃糠喝稀都是珍馐,你爹娘也饿死在地里,你走到京城磨破了十七双草鞋。暨南有多少个陈聪,大梁有多少个暨南?如今咱们尚且无立锥之地,再坏也不过如此,搏一搏或许才有一尺容身!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他们一夜无话,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再后来任职书很快下发,他们二人被一同分到国子监做事,国子监学子有监察之职,能弹劾国政。潘振玉独自上书,此书被他买通司礼监小太监混进奏折里,递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意图借此表明态度,既为以后回收世家土地探路,也为试探世家底线,他着人誊抄并传阅六部,茂广林当即知道潘振玉在国子监留不住了。他所猜不错,世家对潘振玉掀起打压,很快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扣押入狱。
他们要的不是供词也不是真相,他们要的是潘振玉畏罪自杀。
茂广林惜才,进宫和先帝长谈,最终定罪将他流放塞北。
陈聪听到判刑的时候,茂广林已经出宫了。于是陈聪便拿着自己的策论去拦茂广林的马车,他长跪不起,目光平视时只能看见茂广林的车辙。他还记得那日茂广林车辙上的花纹,那是磨坏了的祥云纹路,象征着国家繁荣昌盛,海晏河清。
茂广林没掀帘子,他只说:“时机未到,再等等。”
此案牵连太多寒门子弟,参与雅集的学子或多或少都受到影响,茂广林保不住所有人。
茂广林用一个巡教之策教出了这两个学生,这两个学生殿试高中,本该成辅国之才,可如今一个流放,一个前途渺茫。
国士无双,难保矣。
茂广林后来力保下陈聪,把他调回暨南做布政使。因为茂广林知道陈聪是从暨南来,他希望陈聪能在暨南磨一磨性子,不要步上潘振玉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