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17)
谁在说话?闵疏仓惶环顾,四周人影幢幢。
“安之,娘不是告诉过你,铁杆海棠不能搁在廊下,要冻坏的。”
“荷花不该开在冰水里——”这声音很快一转,说:“——茉莉和金钩吻如此相似。”
闵疏害怕这声音,他慌不择路地跑,只觉得口干舌燥,肺腑中针扎一样疼。这种痛像是有人把手从他喉咙里伸进去抓扯他的胃,他茫然地睁眼,满目都是金黄。
“梧桐叶子黄了……”茂广林站在树下,杵着大扫帚,笑眯眯地喊:“安之,等你长大了,就来给老师扫院子。”
闵疏怔然地看着漫天的金黄,半晌才发现那只是床帐上的穗子在摇晃。他仓促要闭眼,想回到梦里去找老师,可是梁长宁发现他醒了,抬手就摸他的额头。
“退烧了,退烧了……”他扭头喊:“孔宗!”
闵疏面色像鬼一样苍白,他嘴唇上全是干裂的皮,他咬着嘴唇,很快就撕裂出血来。
闵疏还是喉咙痛,他望着梁长宁,梁长宁也回头来望着他。
“起来喝药,喝完了吃蜜饯……你不喜欢酸梅子是不是?那就换成糖。”梁长宁把他扶起来抱进怀里,闵疏抓着他的衣服,舔舐着嘴唇,半晌才低声说:“我梦到我娘的花……它们都开败了……”
梁长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低声问:“什么?”
闵疏又说:“还梦到……还梦到老师的梧桐树,一下雨就掉叶子,他叫我长大了去给他扫院子……”
梁长宁没说话,闵疏说:“我没有娘了……梁长宁,我早就没有娘了,我娘被烧死,我也没有老师了。”
闵疏终于痛哭出声。
他把脸藏进梁长宁的胸膛里,梁长宁不敢把他硬翻出来替他擦眼泪,他只庆幸今天穿的衣服料子好,不会叫闵疏的脸蹭得难受。闵疏用手肘擦眼泪,哭得几乎要窒息,他一遍一遍哽咽:“我不要这样,我害怕,我害怕。”
茂广林抄了两百遍地安疏,他怎么抄得完,他的手会不会痛,他明明已经要看不见了。陈弱水也跑不掉,那条链子闵疏砍不断。
“我害怕……”闵疏颤抖着,小声哽咽:“我不要一个人。”
“对不起。”梁长宁抱住他,声音沙哑:“我还在,安之,我还在。”
这夜他没有睡好,闵疏缩在梁长宁怀里。后半宿的时候,外头突然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隆,闵疏被惊醒,无措地往外看。
树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暴雨倾盆,几乎要把瓦片砸碎。梁长宁撑起半边身子,把闵疏用毯子裹起来,低声问他:“怎么了,吓到了?我去叫人来把窗户遮上……”
“下雨了。”闵疏躲在梁长宁臂弯里,喃喃说:“树叶都落了。”
闵疏的半边侧脸被汗打湿,青丝缠在颈间,额头还是有些滚烫。他仰头看梁长宁,眼睛里有微弱的水光。他哭红了眼,睫毛上还挂着泪。
闵疏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又想起茂广林已经去世,他闭上嘴,任凭梁长宁怎么哄都不肯再开口。
梁长宁用手背贴他的额头,又用指腹去擦他的眼泪。可是怎么都擦不干净,闵疏安静地掉眼泪,梁长宁也放弃了擦拭。
“老师走得安心,他没有痛苦。”梁长宁托起他的背,让闵疏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说:“不要怕,安之,老师只能陪我们走一段路,剩下的换我来陪你。”
闵疏抬头看梁长宁,他的目光太悲切,脸上还有水迹,这让他看起来脆弱又无助。梁长宁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抱着闵疏,想要像从前一样温暖他,但闵疏已经不再身中孤离畏惧严寒。
闵疏这样抬头,能看到梁长宁清晰的下颌线和他俊朗的脸。他闭上眼,抬头咬住了梁长宁的喉结。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缠。
梁长宁知道闵疏是在靠着爱欲来掩饰痛楚,男人都喜欢在性*中纾解悲怆,闵疏紧紧抓住梁长宁的衣襟,在唇齿的舔舐中安静地流泪。
“不叫你痛。”梁长宁轻轻低喘,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暧昧,手指拨开的头发化作春水,黏在指尖就不肯下去。
“叫我痛……求你,”闵疏含着梁长宁的手指,把自己装进他身下,语气缠绵求道:“我想痛,梁长宁,我想痛。”
他们双腿交叠,梁长宁能触到闵疏柔韧的腰,他顺着脊椎往下摸,按在他的腰窝上。梁长宁揉捏皮肉,他们鼻尖蹭在一起,呼吸里都带着火热的水汽。
外头的惊雷轰然落下,闪电亮如白昼,照得闵疏裸露出来的肌肤雪一样白。暴雨如瀑,冲刷不掉春潮。床板摇晃,素白拖地的层层床帏阻止了空气流通,每一声喘息都清晰可见。
他们在大汗淋漓之间较量,一个温柔疼惜,一个只想麻痹自我。闵疏在沉浮之中生出不真实感来。他觉得梁长宁好像也发热了,他们都病得不清,又药石无医。
“为什么——”梁长宁把闵疏抱起来,叫他坐在自己身上,搂着他的腰想说话。
闵疏捂住他的嘴,他被快感磋磨得高昂脖颈,喉咙里吐出的都是呢喃。衣衫已经褪到手肘,摇摇晃晃地挂着,闵疏松开捂着梁长宁的手,随意挽起自己散落的头发:“别说话,嘘——”
闵疏撑在梁长宁胸膛上,眼泪还在流。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哭了。或许是因为茂广林的死,或许是因为前尘往事的堆积,但闵疏只承认是因为此刻快感中夹杂的痛楚。
他哭得撕心裂肺,但是没有发出泣音。梁长宁太烫了,烫得他痉挛发抖。
梁长宁把闵疏往下拉,他把人按在自己身上,摸着他战栗的肩背,不厌其烦地安抚他,就像是安抚一只在雨夜的狼狈幼猫。
“别害怕,安之。”梁长宁侧头亲吻他的面颊,放低了声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呢喃:“别害怕,安之。”
闵疏趴在他怀里,听着瓢泼的雨声和细密的呢喃睡着了。
睡梦中的闵疏止住了眼泪,他没有再哭。
梁长宁知道他的脆弱不过须臾。
天亮之后,外人不会发现他在夜里哭过,陈弱水和茂广林教出来的从来不是爱哭鼻子的金贵兔子,而是一只能够在寒风中扶摇而上的苍鹰。
梁长宁的手按在闵疏的后颈上,轻轻哄他好睡。
梁长宁本想说些什么,闵疏不让他说。梁长宁又想问他些什么,闵疏也给不出回答。
梁长宁在黑夜里睁眼,静静看着闵疏温顺的睡颜,在心里把那些问题又默问了一遍。
为什么想痛?
——是否因为我曾经给予你这样的疼痛,而这种疼痛甚至能够掩盖你今夜的痛?
为什么还愿意和我同枕?
——是否或许对我不那么恨。
然而这都不是梁长宁最想问的。
他其实还想对闵疏说一声抱歉,但闵疏始终都没有听见。
第91章 暂缓
天亮过后,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那夜。
那些眼泪和安抚都好像只是昙花一现。但梁长宁知道,坚硬的外壳已经破了。
梁长宁没有办法把那夜抛之脑后,他虽然假意配合闵疏掩耳盗铃,但私下里总有些贴贴抱抱的小动作。
闵疏视而不见,全当他不存在,他有正事要做。
茂广林亲自誊抄了两百遍《地安疏》,他把那些偶尔清醒的时间全都用来抄地安疏。这样日复一日地誊抄,终于也积攒到了两百份。
茂广林早就安排好了这两百份地安疏的用处——它们将作为内阁首辅茂广林生前的最后一份手记,也作为他的悼词,送给天下学子传阅。
没有人敢压下这份手记,它是茂广林用鲜血写就。谁敢压下这份文章,谁就是百万学子的众矢之的。时隔多年,茂广林声名犹在,提起他,就提起了当年轰轰烈烈的巡教之策,就提起了寒门之流的昌盛兴衰。
茂广林的棺椁从京城外运回来,他在遗书里不许人合上棺盖,他要叫天下人都看见他的面容,看到他的朝服,看到他誊抄的地安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