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01)
“王爷,要跟着闵大人吗?”张俭低声说:“我瞧着闵大人身边有眼睛盯着。”
“不。”梁长宁转身离开,往王府的方向走,他说,“这只是暗地里的,等哪日他上了朝堂,还有比这多一百倍的眼睛,他已经学会自己解决了。”
半月之后,又是闵疏上课的时候。闵疏坐在国子监里,守着几个孩子练字。国子监靠着御花园,从窗里望出去,能看见开在墙角的玉兰。几个孩子坐不住,手里捏着笔,心已经飞出去了。
闵疏也往外望了一眼,春光太漂亮,难怪叫人移不开眼。
“罢了,”闵疏无奈道:“出去玩儿吧。”
“诶?”危禾呆呆愣愣地,各人的书童侍女们也诧异了一瞬,以为听错了。
“闵大人,这是课上呢……”内侍犹豫着,问:“要是欣嫔娘娘问起来,奴才们不知怎么说才好。若小主子们耽于玩乐,怕上头主子降罪。”
闵疏笑起来,干脆三两步走到窗户边,双臂一展,就推开了大窗。
四月初的风吹进来,到处都是花香。麻雀歪头站在玉兰枝干上,温煦的阳光跟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心中醒,口中说,纸上做,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矣。”闵疏的发丝被春风扬起,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又矜贵,他偏头说对几个小团子说:“许你们去御花园逛逛,可不许闯出祸事来,今日不压着你们写大字,但是回去要背诗,明白吗?”
几个小团子兴高采烈应下了,胡乱搁下笔迫不及待就往外冲。
闵疏独自凭栏望出去,得了一点安静。
他不知道,此刻听龙殿里吵得正凶。
内阁严瑞和刘缙云提了闵疏做少师,按往年的调动流程,闵疏就该入直内阁,居于严瑞之下,当个大学士,也能有议政权。
如今内阁缺人,三年前户部尚书李开源被斩首抄家问罪,李家在朝为官的人斩了一大批,户部也空出许多位置来。更不要论狗都不愿意去的工部。又因为暨南霉米案牵连了好几个官员,所以才借着大赦的名义开了恩科,如今六部恨不得一个人砍成三个人用,谁都想从这次会试里抢人。
严瑞提出要闵疏进内阁,文沉当场就沉了脸色,说:“此子实在年轻,能考中实在是运气使然!内阁是什么地方,议政决策都不能出岔子,他比圣上还年轻,把内阁当玩乐的地方吗!”
刘缙云出列,说:“内阁议事都是有章程,又不是一言堂,要说决策之权,我们内阁的起草,不也要再过一遍丞相的手,哪里来的岔子呢?”
文沉冷哼一声,又说:“历来入职内阁,都是从六部里提人,要么是侍郎,要么是尚书。前一个李开源没入内阁,现在这个钱方总能升上去,你严瑞提个太子少师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的很对,内阁的人数并不太固定,一般也就是六部里掌权者提一个出来,然后聚在一起商量事。严瑞跟太子少师这个职位打不了什么照面,他这样提闵疏,倒容易叫人生疑。
内阁不好进,能进去的也不见得是权力最大的。像危浪平这样的吏部侍郎,管着官员调任之事,本身权力就已经够大了,最易出现贪墨舞弊。危家商路日进斗金,危浪平也看不上那点贿赂的银两。因此内阁议事,他常常是自己就回避了的。
不过今日不同,今日本就是商议官员任用,所以危浪平就立在一边,听着几方沸反盈天的争论。
闵疏这个名字对危浪平来说并不熟悉,对文沉来说恰恰相反。
文沉倒是知道闵疏跑了,不过他一直以为闵疏死了。陈弱水死在了火里,文沉顺势就烧了府里不干净的东西,锦衣卫翻了废墟,什么有用的都没找到,全成了黑黢黢的灰烬。
督察院也疑心过,或许是文沉故意放的火,这才躲过了霉米案,没叫李开源拖累。风声过去后,文沉曾派人找过闵疏。一个没有户籍和路引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可偏偏找了几日都没消息,石沉大海一样消失了踪迹。
文沉猜测,最大的可能就是闵疏毒发,死在了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他一开始还担心闵疏回来质问他陈弱水一事,倒不是愧疚心虚,而是担心闵疏鱼死网破,把这件事捅到外头去。
文沉这十几年来都做事小心,除了那么几个签了死契的家仆和家里的夫人嫡子,几乎没人知道闵疏的存在。他们或许隐约猜测过文沉有个外室,但陈弱水被文沉关在城西那种地方,下人们猜测无果,便也归咎于自己的臆想。
文沉派人守在城门好几个月,为的就是提防着闵疏回京击鼓鸣冤,预备等人一出现就立刻把闵疏捆起来拖到荒郊野外去杀了。
可过了这么久闵疏都没出现过,文沉这才逐渐放下心来,确定闵疏是死了。毕竟孤离这种药实在阴毒,文沉对孤离十分有信心,没曾想过了三年,他这个跑掉的棋子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是光明正大有了户籍和官职的新科状元!
想到此处,文沉暗暗磨牙。
第78章 乔迁
议事堂里争论不休,各部心里早就憋着火。
最后还是督察院蒋知出来打圆场,由吏部写了个空缺职位汇总的册子上呈,排列完空缺职位后,把人塞到了通政使司去。
原先还吵着的几人都哑了火,通政使司的空缺大,贴上去一个新科状元不亏,虽然只是个五品参议,但胜在通政使司的是个喉舌之地,地位直逼司礼监,也不算大材小用。
这个位置梁长宁没有想到,也是闵疏不曾考虑过的。虽然在意料之外,但非常巧妙地给闵疏递了把梯子。
闵疏一直想要查找文沉十七年前下江南为非作歹滥用私权的罪证,他还想着要为他娘求一个公道,可恨文沉权大势大,为人又精明狡猾,根本无错处可循。
三年前,李开源贪墨赈灾银、调换霉米、买卖官职的案子,本该是扳倒文沉最好的时机。可文沉借着陈弱水的那把大火把自己身上的脏东西洗得一干二净。
如今想要再做努力,除了等待新的机会,还得查找过去的疏漏。恰巧通政使司的天书阁就是存放内外章疏,各部文书卷宗、陈年档案、命令文书的地方。
在外头看来,是吏部把新科状元下放到通政使司去当个小小的卷宗管理官吏,实际上对闵疏来说,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
要查文沉的疏漏,就要从十七年前,文沉下江南开始查起。
闵疏现在是孤家寡人,没有人是他的同伴,也没有人能够与他商议。他习惯了在心里默念,连做梦也不曾呓语过。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闪过太多东西,他知道母亲姓陈,却不知道是江南的哪户人家。他沉思太久,睡意正要迷迷糊糊上头,窗外却起了一点动静。
黑猫蹿上房顶,瓦片被蹬落砸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
闵疏几日没睡过好觉,早已经困得不行。他精神不大好,又怕冷,此刻一激就清醒过来,翻身想下床出去查看。
他直觉不太对,正要垂脚穿鞋的一瞬间,冷箭唰啦一声刺破窗户纸,钉在了床柱上。
暗杀!
闵疏只来得及侧身一滚,一排短箭叮叮叮地砸进来插成一排。这屋子太小,根本没地方可躲,照这样不消片刻就能被扎成马蜂窝。
黑暗中没有烛火,只能靠着月光辨认,闵疏身边没有盾剑,只能躲进柜子去。他目光扫过屋内,黑夜里藏着太多人影,床帏被冷风带起,窗边突然跃进来一个影子,闵疏猛然抽出枕下短刀,那人却双手一扭,把闵疏的两臂反绞在背后。
“别动。”梁长宁把人按回床上,外头的短箭还在射,全都叮叮叮插进床头,低声说,“有人要杀你。”
闵疏听见熟悉的语气,背脊一松,顺着惯性滚进床的最里头,梁长宁翻身压在他身上,抽出长剑啪啪啪地把射来的箭全砍断。
他游刃有余,还能在舞刀弄枪的空隙里亲一口闵疏,和善地问他:“怕不怕?我护着你呢。”
闵疏忍无可忍,一耳光抽在他脸上:“少恶心我!”
梁长宁被他这一巴掌打得耳朵嗡鸣,他一激灵,短箭从他耳侧擦过,锋利的箭矢擦断了闵疏扬起来的一缕长发,梁长宁舌尖顶住上颚,四面八方都是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