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140)
他语气轻柔,低头的时候几乎能挨到女人纤长的睫毛,“不过本王见过比这更好看的眉眼,他看人的时候,比王妃更冷、也更合我心意。”
梁长宁接过侍女手里的伞,远处的宫娥不敢再近距离跟着,只能远远随行。雨丝飞溅,打湿的裙摆都贴在了她们的小腿上。
“王爷若有心仪的女儿家,妾身就替王爷抬进门来。”文画扇端着正室的姿态,贤良地说:“王爷只有世子独子,太后娘娘多次教导妾身要为王爷开枝散叶,可惜妾身福薄,生下世子后再难有孕。”
他们二人都知道再难有孕的根本原因是梁长宁不碰文画扇,他们之间仅仅只是表面样子,就连洞房当夜,梁长宁也只是在寝殿里擦了一宿的弓。
已经到了清宴阁,内侍等在跟前,吴贵躬身不动,离他们还有段距离。
文画扇笑意不达眼底:“只是不知王爷看上的这位妹妹……能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诞下子嗣呢?若和妾身一样福薄,怕是只能做个小小侍妾,连侧妃之位也不能肖想了。”
“几年前,我本不欲成婚。”梁长宁撑着伞,伞面倾斜,盖住了吴贵的视线。吴贵不知道他的意思,猜测他是要和王妃说些体己话,便带着内侍往后退了十步。
文画扇知道他一开始是不想成婚的。当初的旨意怎么看都是火坑,那时候文沉打的主意是逼婚不成就叫文画扇给梁长宁扣负心冷情的帽子,更甚者如果文画扇因此自尽,梁长宁就再也没有娶妻的可能。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梁长宁和和气气地接旨了。
“因为我曾经见过你的眉眼……”梁长宁抬起手指,抚摸上她纤长的眼睫,一触及离,“很多年前,我代父皇入文府参宴,同夏小侯爷路过花园时,遇到你在石子路上罚跪。你穿一条桃粉的长裙,白纱遮面,哭红了眼,甚是可怜。我当时答应要护你,所以我替你向你父亲求情,你父亲说——丫头顽劣,今日不管,日后夫家也要再管,殿下又该怎么护她?”
文画扇脸色惨白,心里轰然。
梁长宁却没发现她的异样,轻声说:“爱妃啊,不会再有侧妃了。世间美人众多,不会再有更好看的眉眼叫本王经年难忘,爱妃该知我心意。至于子嗣,世子和太子都流着梁家的血,更遑论天下万民皆视君如父,太后私心为本王,本王只能辜负了。”
他偏回伞面,文画扇已经咬紧了牙,她神色复杂,最后怔然一笑。吴贵只当没看见,躬身道:“奴婢可盼着王爷来,王爷这边请,今日落雨,下头这些懒东西挂棚子呢,一时半会儿弄不干净,席面就改在了清宴阁……”
梁长宁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今日还有杂技吗?本王听说你出了主意叫人四处搜罗会吹火耍猴的能人,哄太子开心呢?”
“哎呦王爷,您这话可真是……”吴贵淋着雨引路,不敢直起腰,“奴婢哪里敢出主意呢?还是礼部有个大人提了一句,说家中小子爱看猴戏,太子给听见了,吵着也要看。咱们想着外头毕竟不干净……诶,到了。”
吴贵示意宫人们把人请进去,梁长宁进了清宴阁,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内阁官员之中的闵疏。
排位置的人颇有深意,把闵疏安置在了严瑞之后,周围全是肱股之臣。
闵疏余光扫一眼他,偏头还在和严瑞交谈。殿中热闹,朝臣带着妻儿赴宴,几个孩子都围着梁阮恭维奉承,危禾隔得远远地和梁在安贴着,两个小团子你一口我一口吃啃鸡腿。
闵疏声音放得低,旁人几乎听不到,严瑞说:“抓捕陈聪的公文可不是我们内阁批的,司礼监越过内阁批红,要么是皇上的授意,要么就是北镇抚司自己的意思。”
“不都是一个意思么?”闵疏端酒,浅浅润唇,说:“陈聪也敢抓,看来真是逼到尽头了……可怎么抓呢?陈聪现下是民心所向,风头极盛。清谈之言刚刚流传,人就被朝廷扣了,这事可不好听。”
“潘振玉他们不敢动,自然就要欺负软柿子。”严瑞笑起来:“你要拿他当个豁口?”
“什么豁不豁口的。”闵疏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早晚有这一天,京里挡不住这波洪水的。”
席间喧哗,闵疏扫视一圈,道:“太后久居不出,今日太子生辰,怎么也不露面?”
“抱恙呢。”严瑞微抬下巴,叫他看高堂上的皇帝,掩唇道:“说是太后老矣,常头风发作,夜里不得安眠,药下了三副总不见好。”
太后比文沉还小了半轮,怎么就老矣?闵疏垂下眸子,轻轻笑了笑。
梁长风早就想杀太后,太后当初严管先帝后宫,最爱用的手段是留子去母。梁长风见过生母的尸首,又被她苛待,怎么能不恨?
那药到底是治太后的头风病,还是治皇上的心病,还要两说呢。
贤妃母凭子贵,位置几乎要和皇后摆在一起,皇后看着并不在意,还在侧头与梁长风说话。
“太子看着长高了许多,奶娘带着都说皮实。”皇后掩唇笑着,说:“我看太子和世子越来越像,皇上您看看是不是?到底都是表兄弟,一起读书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都一样聪明。”
梁长风没有说话,还懒散地靠在椅背上。
贤妃抢过话头,语气里难藏炫耀:“当然是太子更聪慧,丞相大人都喜欢这孩子呢!听宫人们说,有几次文沉在国子监遇着太子,还亲自手把手教写字——”
她看见梁长风骤然冷下来的脸,紧张地住了嘴。
皇后看着场中舞姬,含笑不语。
蠢货,明知皇上与文沉有嫌隙,还偏要在这个关头提起,怎么能不叫皇上生气?这个女人承宠太久反倒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也敢坐在她身边,这样的蠢货不需动手,捧着就是杀她最好的刀子。
宫女捧着鲜果美酒鱼贯而入,应三川不知何时站到了梁长风身后,低头与他耳语。
闵疏用余光看到他的神色,不多时,严瑞也得知了消息,他说:“锦衣卫奉旨捉拿陈聪,遭到了学生的抵抗,冯道成不敢杀学生,两方胶着。”
严瑞消息灵通,因为这是发生在大街上的事,根本瞒不住。
“巧的是,今日长宁王妃求了太后,文沉暂且得以进宫参宴,他的马车走的就是这条路。”闵疏说,“要乱了。”
他抬眼看见梁长宁,梁长宁也正看着他。闵疏无声比了个手势,梁长宁微微颔首回应。他身边坐着夏拓文和危浪平,视线被宫女挡住了一瞬,再看过去,闵疏已经别开了脸。
再抬头,梁长风已经离开了。吴贵守在空座位旁,垂手而立。应三川今日没有佩剑,手还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他跟在梁长风身后,从清宴阁的侧门转到长廊外去。
清宴阁里面透出欢声笑语,暖黄的烛光在昏暗的雨天分外亮眼,舞姬和乐师进场,丝竹声掩盖了交谈。
梁长风好似被热闹孤离了,他像个戏外看客,冷漠地盯着里头。
“你猜他们在看什么?”梁长风偏头望进去一眼,问应三川:“他们在看皇位,还是在看朕?”
应三川跪地垂头,说:“臣子不可直视皇上,否则论罪当罚。”
应三川跪得端正,梁长风只能看见他金色的发冠。
“看着朕。”梁长风两根手指捏住应三川的下巴,俯下身去和他对视,“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朕走出宫门,看到了文沉。他看着朕的眼睛,朕知道他想杀了朕。”
应三川于是抬起眼帘和梁长风对视,梁长风冠冕上的十二旒叮叮当当碰撞着垂下来,应三川缩了一下,梁长风就收回了手。
“皇上,陈聪拒不受捕,学生文人对他是倾力相助,冯道成胆小如鼠,不敢下手!”应三川说:“还请皇上口谕,允臣带人将这群乱民就地伏法!”
“下雨了……”梁长风伸手去接,只觉得掌心冰冷,湿漉漉的雨水流进袖子,如跗骨之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