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80)
张俭来不及等着二人出来,掀帘子就说:“危移死了。”
闵疏瞳孔紧缩,梁长宁骤然看向了张俭。
“我带了八十个龙纹军的兄弟们往龙脊山去,顺着记号才跟着到了一处密林深处的山坡处,我带人找了一遍,只看到危移昨夜搭的一个小棚子。我们不敢大肆搜山,只能把守要道。后来我乔装遇到个到个猎户,听他说是昨夜官府封山查逃犯。”
闵疏等着他继续说,他顿了顿,似乎在理清思路。
“昨夜雨下得太大,泥土都被冲乱了,全是新地,不过找到了今早的马车辙痕,看着是往龙脊山外走。但是辛庄觉得不对,因为他们走的不是危家商道,是巡山小路。后来我借了几条大犬,顺着车辙一路搜,才在山坡底下翻出尸体来。”
张俭说得口干舌燥,端起外间的冷茶来大口灌下,末了狠狠擦嘴。
“全是尸体,估摸着两百人,趁着雨夜泥土松散埋下的,只是时间紧迫埋得浅才没被翻出来了。我核查了身份,这些都不是西大营的人,估摸着是危移商队的人错不了。后来往林子里头走到快出龙脊山的位置,才发现了马匹的尸体和危……危二公子。”
张俭做了个大概的手势:“马脖子被切开了,危二公子……尸首还算完好,只是都被沉了水,打捞起来之后……已经有被泡发了。”
梁长宁与闵疏对望一眼,梁长宁冷静地说:“叫咱们的人撤出来,务必要撤得干净,别叫人发现你们去过。尸首一应归位,那个猎户……”
闵疏吸了一口冷气,整个胸腔都冷得发疼,他接过梁长宁的话说:“叫人勾着那个猎户去北镇抚司衙门敲鼓报案,这案子太大,只能按律例报衙门。但但案子不能在北镇抚司审理,咱们一点边儿都不能沾,得叫大理寺去管。”
梁长宁思索片刻,说:“我会着人知会宋修文,一定要把这案子抢到手里。”
“还有严瑞、褚辉……”闵疏一顿,发现其实数不出来几个自己人,他面不改色:“王爷的人该有动作了。”
张俭已经会意,转身撤了。
“良将难寻。”闵疏委婉地说,“王爷该扶持自己的人手。”
梁长宁也知道自己手里的人确实太少了,所以茂广林才要居于隐秘之地为他寻觅良才,扶持臣子。
宋修文只是大理寺少卿,而严瑞也不过是内阁学士,夏拓文身无官职,只有他哥哥是个兵部侍郎。唯一能和应三川沾上边的只有褚辉,他之前和应三川一样是从四品镇抚使。
可梁长宁有意放松了对梁长风的压制,应三川已经被养肥到了正四品指挥佥事,褚辉不一定压得住。
如今朝中半数人都倚靠着文沉。即便裴家覆灭,但太后余威尚存。文沉与朝中大臣和京中权贵勾结在一起,他们早已经是利益共同体,不是只凭借着挑拨就能一锅端的。
这棵树被梁家亲手种下,一代一代滋养长大,如今已经茂盛到遮住了太阳。
“……土地革新,”梁长宁轻声说:“如今朝中要职全在文沉手里,危浪平又执掌着吏部,只有土地革新,才能将抱团在一起的世家分散开,我们才有可能从缝隙中安插人手。”
“王爷是想启用陈聪和潘振玉?”闵疏微微皱眉,眸中思索着:“潘振玉与陈聪都是土地革新的旧案中人,他们曾经翘起冰山一角,但很快死于冰山之下。世家盘根错节,土地案难以得到支持,要翻案,只能靠反。”
自古造反,都是农民发起。要么农民为了活命而背水一战,要么学生死谏。可为了收归陈聪,梁长宁已经答应陈聪驰援暨南,农民难反。
闵疏静默片刻,忽然说:“还有危浪平。”
危浪平如今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太关键了。他是吏部侍郎,按大梁的职权范围来算,他几乎可以举荐或驳回朝堂一切官员的任免调动。即便是文沉的官职变化,也要危浪平盖印。
而现任的官员,就算他们在官场早已混熟站稳,但每年的考课、述职、稽查的结果都能被危浪平左右。
吏部尚书王文任早就被架空,再加上梁长风有意放任危浪平成为三党鼎立的制衡节点,吏部几乎是危浪平的一言堂,而吏部的班列次序又在其他各部之上。
危浪平能站到如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不涉党争,且愿意用家财填补国库亏空。所以梁长宁才敢料定梁长风不敢杀危移。
危移是牵制危浪平的线,但如今这条线断了,危浪平就该偏了。
“危浪平是斩断乱麻的一把利剑。”闵疏说:“咱们或可一争。潘振玉和陈聪不能无名无分地去推翻旧案,有了危浪平,未来的局面就会不一样。”
这是未雨绸缪。
“你想重新推举潘振玉入朝。”梁长宁说:“潘振玉旧案不难翻,卷宗都在大理寺,可潘振玉的罪名是文沉一锤敲定的,你要翻,就要把文沉也翻了。”
“王爷不也想翻吗?”闵疏从窗柩伸出手去,遥遥地摸着那荷花的残瓣:“王爷不止想翻潘振玉的旧案,王爷还想翻先皇暴毙的旧案,是也不是?”
室内气氛骤然陷入死寂,梁长宁目光深沉,盯着闵疏消瘦的后背,半晌才闷声一笑:“……你真是……慧极必伤你听说过吗?”
闵疏就这这个闲散慵懒的姿势回头看他,他不束长发,任由青丝爬在肩头。他这样子看起来太软,光透过外头的荷花打在他侧脸上,蝶翼似的睫毛在鼻梁上投射出影子。
闵疏挑起下巴,轻声说:“鹰么,本来也活不长。不过王爷要当龙,那可就是福寿万年了。”
他语气勾人,撑着手肘仰头感受寒风,说:“王爷想查宫变案吗?潘振玉一旦推翻土地税收策,就是推翻大梁过往百年的腐朽根基。土地策是权力中枢乃至世家上下利益质变的关键点,我猜……宫变案一定与土地策有关系。”
“从王爷告诉我潘振玉存在的那一刻起,王爷就在告诉我你的目的。你要查旧案,是想查先帝死因,还是想查德妃死因?”
梁长宁摩挲着扳指,没否认:“有区别吗?”
“没有。”闵疏说:“我只是好奇,王爷是要报弑母仇,还是想夺天下权。”
梁长宁还是摩挲着他的扳指,那枚戒指曾被闵疏含在舌下数夜,也曾差点被闵疏吞咽进肚。他知道云蛇龙纹戒的意义,换而言之,持有云蛇龙纹戒的梁长宁等同持有了生杀大权。
只是梁长宁不能就此以铁血手腕翻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梁长宁和闵疏是一类人,他们都名不正言不顺地在有所谋求。
“这不是豪赌,”闵疏笑起来,对梁长宁伸出手,“王爷是势在必得。”
梁长宁握住他的手,他们隔着距离,却能听见彼此的的呼吸,梁长宁盯着闵疏,像是盯着一头已经踏进领地的猎物,他说:“是,我势在必得。”
话正说着,突然外面有人叩门,暮秋喊:“王爷,闵大人。”
梁长宁松开手:“进来。”
暮秋低头从屏风那边进来,说:“王爷,闵大人,下面传来的消息,裴老国公没到封地就死了,报的暴毙,实则是水土不服,可能是被下了药。”
这是意料中事,二人没有惊讶,都没再过多询问。
裴老爷子一死,他异姓王的尊荣不会再往下承袭,整个裴家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几近覆灭。
裴家的位置是真真正正空出来了。也就是说,应三川和危浪平要争的东西已经是无主之物了。
“危移的死会让他们再无化干戈的可能,”闵疏说:“我们可以抢一个时间差,在危浪平对应三川出手前,从应三川手里偷出这批盐。”
“应三川是从西大营调的兵,里头混着我的人。”梁长宁沉吟片刻,说:“怎么个偷法?”
闵疏勾唇:“狸猫换太子。”
闵疏跪坐在案几前,他抬手拂开桌面零散的棋子,那下面压着一张京城方圆一百里的详细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