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妄为(47)
“……”吴虑原本还在骨碌滚动的眼珠霎时一僵,喉头重重滚了一下。
颜王静静地看着吴虑:“陛下仁善,不愿惊扰死者。我却没什么顾忌。”
“打个赌吧,吴少阁主。我命玄银卫去挖坟验尸,每找到一份能让凤凰玉亮起的骨灰,我就从瓷器中倒出一点你义父的骨灰。至于它落在哪里,是香是臭,是干净是肮脏,听天由命。”
“…………”吴虑的身体震颤起来。
他义父的骨灰落在哪里,明明任由颜王掌控,这怎么能叫听天由命!?
“当年被你义父所害的百姓,同样也是如此听天由命。”颜王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我麾下那些死去的将士,山重村那些熟睡中的村民,皆如是。”
“你……你就不怕,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未来吗?!”吴虑近乎嘶喊。
“不怕。”颜王回答得毫无迟疑,“你怕吗?”
顾长雪循声望过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颜王的声音似乎比以往都要沉,像是一潭见不着底的死水,人被困溺在其中不断下坠。
吴虑终于退缩了:“放……放下我父的骨灰,你们有什么要问的,问就是了。”
第三十一章
顾长雪和颜王刚进门时,吴虑的眼底还燃着不甘,神色狡猾地酝酿着脱身之法。如今被拿捏住要害,他整个人都枯槁下来,面色灰败。
那些他和义父殚精竭虑想遮掩的真相,被小皇帝几句话揭了个彻底,甚至还有能确凿罪证的手段。他想不明白,事已至此,小皇帝和颜王还有什么可问的?
顾长雪收回望向颜王的眼神,若有所思地轻叩了叩扶手上:“你义父是如何得到这本蛊书的?朕想从头听你说这段故事。”
“呵呵……”吴虑低低地笑起来,厌倦之中透着几分不知扎根于何处的恨意与讥讽,“故事。对陛下而言,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挣扎,就只算得上一段‘故事’?”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道,“送京都一半的人下黄泉也算‘小人物的挣扎’?少阁主不必妄自菲薄。”
“还不都是你们逼的!”吴虑猛然爆发,癫狂似的嘶吼,声音里透着悲意,“我总算明白了!当年我父说的话一个字都没错,这世上没有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只要还有一个人踩在头顶上,我的命——我义父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他原本死灰一片的眼底又燃起火来,愤怒和仇恨令他面容扭曲:“知道我是怎么被义父收留的吗?陛下?”
“泰元一十二年,滨县大旱。这场饥荒波及了整个东北,可我们的先帝呢?”
“他没拨一两银子赈灾,国库所有的纹银,统统都被他用去发西南镇乱军的军饷!”
吴虑讥讽一笑:“先帝的眼界多宽啊,放着眼皮子底下受饥荒之苦的王土不管,垂涎着万里之外的西南。镇乱军……哈,他这是‘镇乱’,还是只想借机在青史上留下自己‘收复西南’的美名?”
“……”顾长雪没替泰帝说话。
吴虑骂得一点没错。
这些时日,他阅读泰帝当年的起居录,其中就记载有泰帝和其宠臣的一段对话。
对话中,泰帝向宠臣感慨,自己在位至今十一年,如今五十有五,却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功绩。宠臣立即向泰帝献策:西南起义不断,叛乱频发,不如派军镇压,未来自有人歌颂陛下收复西南的美名。
这便是当年西南镇乱的伊始。
恰恰发生在泰元十一年,滨县大旱,东北饥荒的前一年。
“大旱、饥荒……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路边者众。这些都没法让陛下停下‘镇乱’的脚步。”
吴虑敛着眼,略微恢复了些冷静,只是语调里依旧透着浓浓的讥嘲:“没有粮食可以充饥,府衙却仍旧差遣官兵抓人服徭役。我家没钱可交,那个本该被我叫做爹的男人便将我揪出去,要将我阉了送入宫中,做太监。”
顾朝的太监“享有”特殊待遇,一人入宫,全家都可以免除徭役。
吴虑那时年幼,虽不愿做阉人,却反抗不了父亲的强迫,被拖着去了专门为入宫前的男人净身的大夫处。
“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我父。”吴虑轻声说,“他救了我,从那柄刀下。又收了我做义子,往后岁月,从未短我吃穿,我的一应用度,与京中富家弟子并无二样。”
但他并没有那么开心。
“京都城,满是权贵显赫,文人武将。没有一个人看得起太监。”
“我父为泰帝卖命,手下从未出过差错,可走出去,那些人的眼神照旧是轻蔑不屑,就像我父是一团脚边的烂泥,哪怕是路边的乞丐,都配得上踩他两脚。”
吴虑咬牙切齿:“他们凭什么?!”
灾祸大抵便是因此,早早就埋下了根。
“后来……”吴虑有些恍惚地道,“后来我父被擢升危阁阁主,地位堪与内阁大臣并肩。”
吴攸换了身更加华贵显赫的朝服,可走进大殿,仍旧是被众人鄙夷的存在。
吴虑晃了晃头,似乎是失血过多,令他有些眩晕:“我不记得了,是从哪一年,我父开始背着我做事?我想为他出一份力,他却说,不行。他做的事太危险,一旦出错,死路一条。他不想让我沾手这么危险的事。”
“再后来……”吴虑有些哽咽,“就是夺嫡的最后一年。我父某日深夜回府,面色惨白,我将他刚扶上床,他就再也没了起来的力气。”
“他告诉我,他失败了。没法走完最后的路,没能来得及替我争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未来。”
“他说,他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从未在乎过别人的眼光。因为他看得很透——看得起看不起能从一个人的身上割下肉来吗?不能。”
“但是权力能。”
“皇帝老儿的一句话能。”
“他在泰帝身边侍奉,见过有人一朝得泰帝青睐,官拜侍郎,也见过有王亲国戚因为惹泰帝不喜,被毫无尊严地从高位上拖下来,早晨还风光无限,傍晚便成了一具棺材。”
“危阁阁主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踩在头顶上,他的命,我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而他,不愿再从皇帝的手缝里乞讨活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虑抬起头,眼神阴毒:“所以他开始用蛊。”
最初是为了铲除政敌,再后来,他陆续给几乎所有排得上号的皇子皇女都下了蛊。
吴虑咬着牙,瞪着顾长雪的眼里几乎淬出毒:“义父算无遗漏,怎么就偏偏漏了你们俩?!锦礁楼那晚,我点了能让蛊虫狂暴的香,你们本该惨死在里面!可你们却活着走了出来……”
“……”顾长雪垂着眼睑,眼珠微动。
这问题,他也挺想知道的。
小皇帝暂且不提,颜王体内没蛊是真的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