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妄为(170)
“我冒出过去救人的念头,可是那根本就行不通。”
赵夫人苦笑了一下:“你们应该见过西南江边的吊脚木屋吧?从前,寨里的屋子也长那样。但是□□那夜之后,新的寨老们总受梦魇的折磨,时刻害怕着化成凤凰的恶鬼回来找他们索命。所以不久之后,寨子里的屋子一个接一个地变了。”
从最初高挑轻灵的吊脚木屋,变成了一只只倒扣的碗。
“民女小时候,总觉得那像是一个个坟包,但大人们都说这取的是‘蛊盅’的形象,是吉利之象。”
“那些‘蛊盅’的四壁,其实是中空的,蛊虫在墙壁中川流不息,争斗不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一夜,凤不落的人就是伴着这种声音入眠。”
女子不被允许习蛊,赵夫人想救人,也进不得那些爬满蛊虫的壁垒。只能每夜坐在屋中,像只心被挖空的木偶,安静地听墙内窸窸窣窣的细响。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个没带镣铐的囚犯。身陷囹圄,那些窸窣的蛊虫便是狱卒。
“直到后来有一天,民女忽然又听人说,那个大将军不知怎的逃出来了。”赵夫人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听说,是关他的那处地牢里曾经也关过其他蛊师,在牢中藏了蛊书。那个大将军是习了蛊,才从地牢里逃出来的。”
她其实不在意廖子辰是怎么逃出来的,是不是习了蛊,她只知道廖子辰当真逃出去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值得惊喜的事啊!
赵夫人现在回忆起听闻消息的那天,心情都会不自觉地变好,忍不住强调:“这真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先前民女也说过,自己总有种古怪的感觉……就是自暴.乱以来几十多年,某种倾向越发明显——恶人顺遂,好人遭殃。”
暴.乱刚结束的那些年,寨老们还会因为自己害人而受梦魇折磨,接连猝死好几个,可越到后面,害人的人过得越发滋润幸运,好人却步步遇绝境。
“所以廖将军能逃出去,这种可能性我连梦里都不敢想,谁能想到他真就闯出去了?”赵夫人说,“我第二天早晨立即寻了个由头出门,果然在那处岩洞前看到了进出的脚印。那处洞窟寨里的人根本就不敢进,脚印肯定是廖将军留下的,他是去接阿莎了!”
大抵是清楚自己挣脱不出囹圄,所以赵夫人在不知不觉间将名字相同、却享有自由的阿莎当成了自己的某种精神寄托。发觉廖将军成功出逃、接走阿莎的尸首,她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愉悦,甚至失态到站在岩洞口舒畅地大笑。
可笑完,又觉得可悲。
阿莎已死,廖将军只是接走阿莎的尸首,都能让她如此高兴。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呢?莫不是人间与地狱颠倒了个个儿?
她站在林中想了很久,回家后便总是意兴阑珊,恹恹地提不起任何兴头。
“就这么熬了两年吧,民女记得,那是泰元一十九年的仲夏。”赵夫人轻声说,“又到了阿莎的忌日。那个害死她的寨老每年都会在她忌日举办祭祀,那年也是一样。”
男人们都在准备祭祀的事宜,女人和孩童们则被斥为“会招阴鬼”,被赶去非水的最上游,采集“阳光晒过的甘霖”。
“被赶出来的不光是女人和孩子,还有很多跟寨里那些败类不对付、不愿同流合的人。他们在连年的抵抗中逐渐家世败落,沦为奴隶,所以没资格参与祭祀,只能跟着一道采甘霖。”
那一天的太阳特别艳,艳的山野间每一滴甘霖都亮得像一颗星。
上山的人们知晓祭祀会持续很久,于是纷纷趁着这个机会忙里偷闲,正难得地开怀嬉闹,忽而便见一只大到可撼天地的火凤骤降人间。
“非水,烧起来了……”赵夫人的眼底跃着光,像映着那天的滔天火浪。她的脸混杂着畅快、苦涩、敬畏、怨恨,眼泪从微微扭曲的面庞上滚下。
他们站在山上,怔怔地看着那条曾经被称为凤尾河的河面上翻然掀起金红火浪。四条火尾绵延百里,当真如同凤凰摆尾,飞越了鸟飞绝的千山,又顺着三非水,须臾间将凤不落那处人间炼狱焚烧殆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或许万物当真有灵,也看不过这一方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方有这夏日飞雪,江上火凤,替他们拆解了困锁人生几十年的牢笼。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她站在山上,像是在做一场梦。
明明前一秒,四野还闷得没有一丝风,可这会儿却狂风飓涌,树木摧折。
火浪被蓦然刮来的怪风卷落入山,眨眼炙烧百里,如同火凤张开的羽翼。
“那火很快往上游的方向卷席,大家都害怕所在的这座山也被波及,慌忙互相拉拽着逃跑。”赵夫人垂下头道,“民女被裹挟其中往山外逃,也不知道阿莎的那个孩子逃没逃得掉。”
“逃掉了。”颜王淡淡道,“他出了山,后来去了西域。只是心术不正,想劫掠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动手杀人时却被反杀。”
“……”赵夫人怔住,良久才梦呓似的喃喃,“心术不正……杀人……好。也好。阿莎那样干净的姑娘,不该有这样的孩子。”
可她念叨完,心里又觉得不该如此。
那孩子的恨意和扭曲悉数来自于凤不落,倘若没有那个腌臜处,那孩子本该被阿莎耐心抚养长大,也会出落成和阿莎一样干净、澄澈的人。
她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沙哑着嗓音接着前面的话道:“那时候火势太大,风太急,所有人光顾着逃命,根本没空去想这火是从哪儿来的,好好的河水怎么会起火。”
重三一个激灵:“等等,河上起火?该不会,这就是咱们在天公絮发现的油蛊的来处吧?!”
他感觉自己破了个大谜团,登时目光炯炯往景帝和王爷们的方向看,就见这三人都是一脸平淡的样子,也就顾长雪还念着“这是我的手下”,冲他点点头:“多半如此。”
赵夫人的应答也证实了这一猜想:“的确是因为油蛊。民女逃出山后,才有空暇细想,觉得这油蛊烧的蹊跷……寨内能练蛊的只有拥护十二寨老的男人,他们作为享利者,怎么可能会放蛊烧山,连带着把自己也烧死?唯一有可能的,恐怕就只有几年前逃出地牢,据说修习了蛊书的廖将军了。”
她想通了这点,心里剩下的那点烦闷霎时解开,精神一松懈居然晕厥过去,醒来便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寝卧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娘正替她擦脸。
“救民女回来的是大娘的儿子,因男女有别避到柴房去住了。大娘又问民女从哪儿来、家人在何处……”赵夫人苦笑了一下,“都是些没法答的问题。”
她初时不知,后来在西南呆久了才清楚。贸贸然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尤其是女人,在湘西其实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谁都说不清楚这女人会不会是蛊婆,带回家万一被害了性命怎么办?
但那老大娘却心地纯善,只怜悯她惶然无依靠,索性将她收做义女,往后数年都当做亲生女儿来对待。